《白昼之影》火之章

2、卷一·第2章 死巷交易

　　巷子真的死了。

　　两边是十几年前砌的红砖墙，砖缝里的水泥早被雨水泡得发黑发软，最里面是一堵没有任何门窗的墙，沾着多年前工人随手刷上去的白灰，雨一冲，全成了一片脏兮兮的斑驳。

　　雨从巷口一股脑灌进来，在这一小截空间里打转，水花溅在墙上，又顺着凹槽往下流，最后在角落里汇成一摊浑水。

　　沈听澜就站在这摊水前，靴底踩出一个浅浅的水圈。

　　枪口黑洞洞地指着前方。

　　那个人就站在巷子尽头，背后是那堵死墙，雨水从她的帽檐、发梢、肩头一滴滴往下淌。

　　兜帽落下之后，所有的轮廓都清晰了。

　　单眼皮、鼻梁不高不低，线条干净，谈不上多惊艳的样子，却有一种让人一眼就记住的冷感。右脸颧骨下方有一小块浅色的疤，被雨水打湿了，在昏黄的灯光底下泛着一圈淡白。

　　十年。

　　沈听澜在各种卷宗、通缉榜上看了这张脸整整十年。

　　“温止。”

　　她把这个名字从牙缝里一点点挤出来，一字一顿，像在咬一块坚硬的铁。

　　温止静静看着她，眼睛里没有太多波动，只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眼尾稍微动了一下。

　　“沈队长。”她说，声音有点哑，像很久没说过话，“好久不见。”

　　雨点打在两人之间的水面上，砸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对讲机里有人在喊：“一组三号位置，追踪中——”

　　“沈队，你那边状况？”

　　苏白的声音带着点急，“我们到了二号堆场，钱海已经——”

　　沈听澜抬手，把耳机那一侧的键一摁，通话瞬间静音。

　　这条巷子只容得下两个人说话，其余的声音都成了噪音。

　　“手举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带不走的硬，“慢一点。”

　　温止没有辩解，也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只是把右手缓慢抬起，掌心向前。

　　那只手掌很瘦，骨节分明，皮肤在雨水里被冲得有点发白。

　　掌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件——一个U盘，被雨打得闪了闪。

　　“先把那个放地上。”沈听澜说。

　　“不能直接放地上。”温止淡淡道，“会进水。”

　　她说着，往旁边墙角退半步，那里恰好有一截从墙上脱落半截的旧信报箱，她弯腰，把U盘放进去，顺手把烂掉的塑料盒盖掀到一半，挡住直淋下来的雨。

　　动作干脆，像是在做一件极为日常的事。

　　“现在，双手举过头顶，背离我，转身。”沈听澜道。

　　温止照做，转身的时候，雨水顺着她的后颈滑进衣领，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

　　“通缉令上的脸还是你。”沈听澜说，“没整容吗？”

　　“没钱。”温止说。

　　雨声把这两个字冲得有点碎，却挡不住那一丝云淡风轻的自嘲。

　　沈听澜的手更稳了。

　　“十年前你往外跑的时候，”她说，“背后有七个人躺在那儿。”

　　“你知道吗？”

　　“知道。”温止背对着她，眼睛看着那堵死墙，“你父亲当时脚上穿的是短靴，底纹是十号款。”

　　“我在现场看过。”

　　空气往下沉了一寸。

　　沈听澜指节卡得更紧：“你很有兴趣看？”

　　“那是我参与勘查的第一个大案。”温止说，“每一具尸体都要看。”

　　她说话时没有任何刻意的情绪，但那种平静本身，就让人更想掐碎什么。

　　雨水从她的下颌滴下来，打在地上的那一滩水里。

　　巷口那边脚步声越来越近，苏白的声音在雨声里隐隐约约：“队长！队长你在哪？”

　　“别进来！”沈听澜低声喝。

　　她没有开对讲，用的是巷子里的原始声量。

　　那头的脚步顿了一下，总算短暂停下。

　　“温止。”沈听澜缓缓地叫了她一声，“你知道我这十年在想什么吗？”

　　“想杀我。”温止说。

　　“还不至于不知道。”她补了一句。

　　“那你现在——”沈听澜冷意更重，“为什么不跑？”

　　“跑去哪？”温止轻轻笑了一下，“这条巷子没出口。”

　　“你当年不是跑得挺快？”

　　“当年是你爸让的路。”温止道，“他叫我‘跑’，这条巷子——”

　　她停了一下，“没人让我跑。”

　　沈听澜喉咙一紧。

　　那张十年前盖红章的卷宗最后一页，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行动失败，七人牺牲，一人叛逃。叛逃人：温止。”

　　她咬住腮帮，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还有脸提他？”

　　“有什么不能提的？”温止反问，语气依旧平，“生前他是你爸，公事上他是我顶头上司。”

　　“他让我跑，这个命令，你听还是不听？”

　　“你胡说八道！”沈听澜几乎是下意识反驳。

　　“那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温止说，“这十年，所有人都选择了不相信。”

　　雨水打在她的后背，把那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夹克完全贴在身上，勾出一道略微消瘦的肩线。

　　“十年前那天晚上。”她缓慢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走廊。”

　　“他背对着我，门是半敞着的，外面有光，人影在晃。”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说，‘跑，别回头。’”

　　沈听澜呼吸一滞。

　　那句话，她不是没想过。

　　只是她一直以为，那可能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用来缓解痛苦的某种幻想。

　　现在从温止嘴里说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像在拿针扎她。

　　“你撒谎。”她咬住下颌，“他不会……”

　　“他死了。”温止平静截断，“他没机会再解释。”

　　雨水砸在地上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吵。

　　时间挤在这一小方巷子里，一寸一寸地往下压。

　　沈听澜手里的枪没抖，声音却冷到了极点：“你带走了证物，把七个人丢在那儿，你还敢说不是叛徒？”

　　“证物如果留在那儿，第二天就会消失。”温止说，“像那份DNA报告一样。”

　　“所以你带走了？”沈听澜冷笑，“真高尚。”

　　“是很蠢。”温止承认，“我当时也这么想。”

　　“但如果我不带走，我当场就死在那儿，像他们一样。”

　　“这样一来，所有报告、证物、档案，就可以堂堂正正写——‘通缉犯勾结毒贩、叛逃’。”

　　“死无对证，卷宗上就是真相。”

　　“现在呢？”沈听澜说，“十年后，你自己回来了。”

　　“你以为，多了什么？”

　　“多了一个有口供的‘活人’。”温止说，“多了一个可以拿东西给你看的手。”

　　她顿了顿，慢慢把手放下来，转过身。

　　枪口下移了一点，指着她的胸口。

　　温止把两只手举到胸前，掌心朝外，动作慢得让人看不出一丝突发。

　　“我不是来让你相信我的。”她说，“我是来做一笔交易的。”

　　“刚才那一枪，”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雨外还在闪烁的警灯，“证明你们有人想把这笔账一笔勾销。”

　　“怪我来得不凑巧。”

　　“但既然都见面了，”她摊开手，手心上那种细小的冻伤疤痕在水里有一层浅浅的红，“不如谈一谈。”

　　“谈什么？”沈听澜冷冷问。

　　“你要真相，我要报仇。”温止说，“目标是同一个。”

　　“影子。”

　　她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没有故作玄虚，也没有压音调，但雨声在这一刻像是弱了一些，把这两个字托起来，落在巷子里的每一块砖上。

　　“你帮我抓到影子。”她说，“我帮你把十年前没写进卷宗的东西，一件一件翻出来。”

　　“事成之后——”

　　她停了一下，目光直直盯着沈听澜。

　　“你亲手——送我去死。”

　　这句话落下来的时候，比“影子”两个字还要重。

　　死巷里的空气像是被人扭了一把。

　　沈听澜盯着她，指尖在扳机上压得发白，可那一声“砰”始终没有响。

　　对讲机那头有人急了：“沈队！港区这边情况稳定了，你那边——”

　　她抬手，重新打开通话，声音平稳得出奇：“一组控制。目标偏离原计划。”

　　“事后解释。”总队长道。

　　“目标身份？”裴征问了一句，“谁那么牛，一枪把我们计划打乱？”

　　雨声大了一阵，把巷子口那边的声音冲散了一半。

　　沈听澜看着温止，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温止。”

　　对讲里短暂安静。

　　紧接着是小杨差点没压住音调的惊呼：“那个温止？！”

　　“别吵。”沈听澜淡淡道。

　　她退后半步，把枪收回一寸，改成一个更容易变成“上铐动作”的角度。

　　“你现在是通缉犯。”她说，“没有讨价还价资格。”

　　“我知道。”温止说，“所以我把U盘还你。”

　　“你有的是时间验证。”

　　“你要是觉得我骗你，”她抬了抬手腕上那一圈苍白的疤，“随时可以补这一枪。”

　　沈听澜没有回答。

　　她伸手，从侧边那只生锈的信报箱里把那个小小的黑色U盘捞出来，顺手塞进防水袋里，装进了贴身的口袋。

　　然后，她把枪往回收，伸手从腰后解下一副手铐。

　　金属在雨里发出一声轻碎的响。

　　“转过去。”她说，“手给我。”

　　温止乖乖转身，把双手自背而上。

　　手铐扣上的那一刻，清脆的“咔哒”声在雨巷里炸开。

　　苏白终于从巷口探出头来，满脸都是雨水，也不知道是汗：“队长——”

　　他话卡在半截，看清巷子里的人，一眼就愣了。

　　“她是——”

　　“别动脑子。”沈听澜头也不回，“按我说的做。”

　　“车停在外面，把人带到安全屋。”

　　她略一顿，又加了一句：

　　“她的身份，暂时不往系统里报。”

　　苏白一脸震惊：“那她——”

　　“先当匿名技术顾问。”沈听澜冷声道，“叛徒还是线人——等证物说话。”

　　雨还在下。

　　巷子出口那一点光，被雨幕切得支离破碎，人影模糊在一起。

　　沈听澜回头，最后看了温止一眼。

　　对方侧着脸，被雨冲得苍白，却偏偏笑了一下，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松了一口气。

　　那笑意很淡，淡到几乎看不见。

　　“走吧，沈队长。”她说，“我们还有很多帐要算。”

　　死巷尽头，终于有了一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