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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卷一·第1章 暴雨码头 ...

  •   雨像从天上撕开了一条口子。

      港口的高杆灯被雨帘糊成一团模糊的光,废弃的集装箱一只只叠在一起,黑压压像趴着的一排铁兽。铁皮被雨点砸得叮叮当当,混着远处江面上的汽笛声,整个世界像被水闷住了一样,闷热又压抑。

      “视线全废了。”车里有人小声嘟囔。

      沈听澜放下望远镜,动了动有点僵的脖子。

      雨水顺着车窗往下流,在玻璃上拉出一道道水痕,把对面码头上几束灯光折成扭曲的线条。

      她坐在驾驶位,肩上那道旧伤在湿冷里隐隐发紧。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那块旧表表盘边缘磨出细细的迹痕,却一格不差地走着。

      23:17。

      “目标车还有五分钟进场。”后排传来小杨压着嗓子的声音,对讲机里伴着轻微的电流,“钱海那辆黑皮卡刚出快车道,再过一个路口就进港。”

      “外围就位。”裴征的声音从耳机里钻进来,一如既往带着点吊儿郎当,“A组在一号门,B组在旧堆场,狙击位准备完毕,随时可以打你画的那个狗头。”

      “注意通话。”沈听澜提醒。

      “是是是,沈队批评得对。”那边立刻换了个规矩腔,“各单位注意,等候一号口令。”

      副驾驶上,苏白把帽檐压得很低,手心都是汗。他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的抓捕,眼前却除了雨什么都看不清。

      “看什么?”沈听澜问。

      “我就确认一下环境。”他讪讪。

      “环境就是一盆水。”她说,“等会儿你只要确认一件事。”

      “确认自己别摔倒。”

      对讲机里忽然炸出一串编号和术语:

      “——目标车进入港区。”

      “——车牌XQ·3K27,确认是钱海。”

      “——前方道路畅通,暂未发现异常。”

      黑皮卡车灯切开雨幕,晃了一下又熄,拐进旧堆场附近的一条侧路。

      “老裴。”沈听澜按下通话键,“不要提前露面。钱海警觉高,一点风声就掉头。”

      “放心。”裴征声音里带着笑,“我这车破得像报废,两边谁看见都以为是来拉废钢筋的。”

      皮卡停在一个简易棚子前。棚下昏黄灯泡晃了一晃,亮起来。

      几个黑影从棚子里走出来,有人撑伞,有人雨披,动作略显生疏,看着不像老江湖。钱海从驾驶位下来,雨衣帽子压低了五官,只露出一截鼓胀的身形。

      “那就是钱海?”苏白忍不住往前探。

      “等会儿再看。”沈听澜说。

      钱海掀开车斗,几只被防水布盖住的大箱子露出边角。其中一个黑影伸手摸了摸,又撕下一点白色粉末,在指间一捻,凑近鼻子闻。

      “货没问题。”那人喊了一句,声音被雨打散。

      “各组注意。”总队长的声音从耳机里出来,“按原计划——让他们完成接头,锁定对方头目,再收。”

      “明白。”

      沈听澜目光在场地里转了一圈,把人数、掩体位置、退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习惯在出枪之前,先把最坏的情况在心里走一回。

      真正来不及走那一回的那次,她至今闭上眼还能听见金属断裂的声音。

      “等交易动作到一半,”她说,“三组同时动。”

      话没说完,场地另一侧忽然亮起一束细细的冷光,不属于任何一辆车的灯。

      紧接着,一声被雨声压住大半的闷响,在铁皮棚上方炸开一团火星。

      有个穿黑衣的人影,从棚子顶端像影子一样滑下来,落地时膝盖一屈,手里的枪已经对准了最近的一个人。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脖子后一热,就倒下去。

      “谁开枪?”总队长在耳机里压低声音。

      “不是我们。”狙击位立刻回复。

      “——不是一组。”

      “老裴?”

      “也不是我。”裴征那头带着一点真惊,“这人从哪儿蹦出来的?”

      场地里瞬间乱作一团。有人下意识往枪边摸,有人往货堆后躲,雨声、喊叫声混成一块。钱海吓得往车门后缩,那道黑影却不理会其他人,一脚把他从车边踢开,低身从地上死人的怀里摸出一个黑色小物件——一个小小的U盘。

      “他抢证物!”

      沈听澜话音一出口,整个人已经推门下车。

      雨像一堵冰冷的墙迎面扑过来,空气瞬间从车里的温热变成刀子一样的冷。

      她一脚迈出,踩进水坑,水花溅到裤脚上,她顾不上,只抬手去摸腰间的枪。

      黑影抢到东西后没有恋战,扭身钻进堆场更里面,动作快,但不乱。

      “往旧港那边跑!”高处的狙击位在耳机里报方位,“从三号堆场拐死巷了!”

      “死巷?”苏白在后面踩着水追,“那不就——”

      “正好。”沈听澜咬紧后槽牙。

      那条巷子她熟。

      码头工人叫它“瞎猫巷”,两头都是墙,中段凹进去一段,平时堆些废弃纸箱和轮胎。人走进去,正常情况下只有原路退回这一条路。

      她绕过一排集装箱,冲进巷口。

      雨声被墙壁收窄,挤成一股密不透风的响。

      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肩,地上是积水和不知道哪年渗出的黑水,踩上去打滑。

      黑影的脚步声在前面忽然停住。

      沈听澜放慢速度,背贴着墙,右手稳稳握枪,缓缓往前挪。

      巷口那盏破路灯一闪一闪,时亮时暗,勉强把前方那一小块地方照出一圈灰。

      “出来。”她开口,“慢一点。”

      巷子深处,一个人靠在死墙上,对着她的方向。

      黑衣被雨打得贴在身上,线条勾出来,是偏瘦的身形。那人先是抬起一只手,掌心朝外,另一只手里小小一块黑色物件,在雨里反出一点暗光。

      ——U盘。

      “东西放下。”沈听澜的声音压得很低。

      “放地上。”

      “再举手。”

      那人的手停了一下,像是在估量。

      然后,他——或者说“她”——干脆地抬手,把兜帽往后一拨。

      一张脸在昏黄灯光下显出来。

      不算惊艳,却极好记——线条干净,单眼皮,眼窝略深,眼神沉静得像一口老井。右脸颧骨下方有一小块几乎褪色的疤,被雨打湿,在灯光下显出一圈更浅的色。

      这张脸,这十年她在各种纸面上看过无数遍。

      通缉令、案情分析、旧卷宗封底的照片。

      从黑白照片里走出来的人,此刻就站在不过十米外。

      “温止。”她把这个名字咬得缓,“你真有胆。”

      那人看着她,眼睛里没有旷日经年的那种慌张,反而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倦意。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眼角的肌肉微微动了一下。

      “沈听澜。”她说,“好久不见。”

      雨在她们之间落下,水花炸成一小圈一小圈,仿佛在无声地计时。

      若干年前,在警方内部通报里,“温止”后面跟着的是“叛逃”“内应”这些字眼。

      现在,这个名字跟着的是一只小小的U盘。

      “放下。”沈听澜重复。

      “你不想拿?”温止抬了抬手心里的东西,U盘上有水珠滑落,“你追了它半条街。”

      “你先放。”

      “你先别开枪。”

      巷口那边传来脚步声,苏白探头进来:“队——”

      “留在外面!”沈听澜没回头,只低喝一句。

      “封住巷口。”

      “任何人不上来。”

      她听见苏白在雨里应了一声,脚步退了回去。

      巷子只剩两个人和雨声。

      “你知道我可以在这里解决你。”沈听澜说。

      “知道。”温止说,“你十年前就该这么做。”

      “你运气好。”

      “那是你爸的看法。”

      空气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他没说这句话。”沈听澜道。

      “那是你以为。”温止看着她,“你以为的东西很多。”

      “你今晚是专门来跟我抬杠的?”

      “不。”温止手指略松了一点,那只U盘在她掌心里转了个角度,“我是来做交易的。”

      “你有什么值得跟我谈条件?”

      “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小东西,“‘影子’这三年的一部分资金链。”

      “你说‘一部分’。”沈听澜抓住,“意思是你手里不止这一只?”

      “我不会把所有东西都带在身上。”温止说,“那是蠢货的做法。”

      “你现在要不信,就当我在骗你。”

      “你可以一枪打死我,再回去慢慢找。”

      “反正你已经找了十年,也不在乎多这几年。”

      雨打在石墙上,又顺着往下淌,滴在她脚边的水坑里。她的声音不高,却一句一句落得很重。

      “你凭什么让我信你?”

      “凭你现在没法不信。”

      温止把U盘往旁边那只早已生锈的信报箱上一搁,用另一只手掀起那块几乎掉落的塑料盖,把U盘塞在里面,然后慢慢把盖子合了一半,让它不至于被雨直接淋到。

      “我把东西放这儿。”

      “你可以等后面的人来,按你们最正规的流程回去验。”

      “验证之前,我是通缉犯。”她抬眼,“验证之后——你可以再决定我要不要死。”

      “你倒是给自己留了条体面路。”

      “那不叫体面。”

      “那叫把选择权丢回给你。”

      沈听澜握枪的手没抖,她只觉得扳机那一寸金属比平时更沉一点。

      “你可以现在开枪。”温止说,“对你来说是最简单的。”

      “十年前所有人都希望你这么干。”

      “你可以结束一桩‘叛逃者落网’的旧闻。”

      “然后再花十年,追一个你根本没见过脸的‘影子’。”

      “你现在,”沈听澜说,“是在质疑我们这十年的案子?”

      “我在质疑的是——”温止轻轻呼了口气,“你愿不愿意让真相变复杂一点。”

      “比你脑子里那种‘黑白分明’要复杂。”

      雨落在她睫毛上,把那双眼睛里的光切成一片一片。

      “我来,是因为我已经跑不动了。”她说,“影子的线,我自己盯不完。”

      “你要答应,”她抬下巴,“我帮你把他挖出来。”

      “你把我交给法庭。”

      “你要不答应,”她停了一下,“你现在就可以打死我。”

      “同样的结局,对我来说没差。”

      “对你来说——”

      “有的东西,就永远写不进卷宗里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威胁,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沈听澜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收紧了一分,却没有再往前。

      “你还有别的条件?”她问。

      “有。”

      “说。”

      “你不要在系统里立刻把我的名字抬出来。”

      “先当匿名技术顾问。”温止说,“就这么写。”

      “你要是没把握护得住我,”她补了一句,“就别让我刚进门就被人从后面捅。”

      这句话里没有谁的名字,却把这栋楼里可能存在的风险,一并点到不点破。

      沈听澜没有立即回答。

      她看着那只信报箱,雨水打在塑料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里面那只小小的U盘安安静静躺着,像一枚没有拆封的定时炸弹。

      “你知道我这十年一直想做什么。”温止说。

      “我知道。”

      “那你现在有机会拿一块真东西。”

      “你是想放弃,还是想捡?”

      她这句话像最后一颗子弹,打在同一处。

      巷口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外围的队员在重新布控。远处的江面上,汽笛又拉了一声长鸣,像在提醒时间在往前走。

      沈听澜最终缓缓松开了扳机。

      “这不是放弃。”她说。

      “这是给自己留一个再问一遍的机会。”

      她把枪往回收了一点,往前迈了两步,伸手去掀那块塑料盖,把U盘取出来,顺手塞进自己内侧口袋。

      “从现在开始,”她看着温止,“你说的每一句话,如果有一个字是假。”

      “我都当这只子弹晚了一点。”

      温止耸了耸肩:“那你就督促我说真话。”

      “还有条件?”

      “有。”

      “说。”

      “先别给我戴上十副手铐。”她抬了抬自己那只空着的手腕,“我现在不能跑。”

      “跑了你会很麻烦。”

      “你不能跑,”沈听澜说,“不代表别人不会来追你。”

      “那你就看着。”

      她话刚落,巷口那边苏白探头进来,看到温止愣了两秒,差点把手里的枪掉在地上。

      “她是——”

      “一会儿再说。”沈听澜打断,“先按程序来。”

      她从腰后取出一副手铐,走近两步:“手给我。”

      温止很配合地转过身,把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手腕细白,皮肤上有一圈早已淡掉的针孔痕迹被雨水打出来,像一圈浅浅的影。

      “你放心扣。”她说,“这次我不会从你手里跑掉。”

      “我没打算放心。”沈听澜回。

      手铐“咔哒”一声扣上,声音在这条死巷里显得格外清脆。

      有些人以为那是终点的声音。

      对另一些人来说,那只是案件重新开始的一声开场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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