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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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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先生!松先生!蓼蓝!卷叶!”
翡翠在地面上一阵狂捶,仿佛要将所有这些恐惧都从地底下捶出来。
她疯狂地捶呀捶。
最后只将地面捶出了一个大坑。
可能就是这个大坑的存在,她再也听不见那些恐惧的声音了。
地脉不再交接碰撞、岩浆不再灼热涌动,整个大地不知什么时候忽就平定安稳下来,甚至就连树根也都不再舒展生长了。
“不要急,他们已经结阵了,暂时没有什么危险。”
“可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翡翠简直平生第一次完全失去了章法。
“他们就是跟你一样,也跌进了这阵里来。”
“这阵里……”
“然后运气差了点儿,就撞见了五残。”
“可他们本来就是去逻残的呀!每年春天我们医仙都会巡视山林,四处逻残……”
“那是外面的五残,不是我这阵里的呵。”
——外面的五残?
——他这阵里的……
翡翠感受着这阵中充塞天地、横溢四野的丰沛灵气,再看向在如此灵气孕育下巨伞般撑天席地的壮阔树林,一下子领会了他这句话中的极端恐怖可怕震栗之处。
“那怎么办?那那那……”
“你放心,我去想办法。”
——这金石般清亮有力、春水般温柔贴心还立体环绕、让人慰怀的声音呵!
翡翠真的放下心来,重又伏在地上贴着耳朵去听。
刚刚还沸腾淆乱的这块土地已经彻底地沉寂下来。
她什么都再也不能听见。
听不见远处那些遭遇强大五残的恐惧的声音。
也听不见树根的生长与板块的碰撞。
她听着听着,只觉得大地无端又颤动了下。
“好了。”
“好了……这就?”
“这就好了呀。阵里本来常年有两位上仙在此修行,有一位离得近些,我把他引过去就好了。”
“……然后呢?”
“然后就救走了呀。那位上仙修习无情道,五残也奈何不了他,他一个袖里乾坤,就把你的朋友们一古脑儿装走了。”
翡翠彻底地放下心来,却又不免有了新的疑问。
“你是……化形成功了么?”
——看样子并不象,那又怎么去引上仙的呢?
“我不用化形呀,我只消缩一缩地。”
不等翡翠再震惊于一位区区化形期仙友居然还能缩地吞天,他又温温柔柔地特别解释了。
“你还没发现么?我……就是这块地呀。”
说起来,这块地实在要数整个天界最为年轻的土地了。
事实上,就在数万年之前神纪崩毁之际,祖龙合众神之力补天治水之时,她还根本就没个毫毛影儿。
直到后来祖龙创辟仙纪,有鉴于之前充满在神纪中的那种可悲的混乱:
五百年一小劫。
五千年一大劫。
那些劫数还特别的五花八门、参差缭乱。
什么雷劫、火劫、风劫……
还有水劫、残劫、刀兵劫……
动不动各劫聚齐那就是一个毁天灭世之浩劫。
一整套陈规陋矩下来,不止折腾神仙,更且祸害天地。
还美其名曰阴阳交替、天道循环……
——这是能忍的嘛?
反正在这个新仙纪里开辟天地的祖龙是不能忍!
——若阴阳祸害他的新仙纪,他就要劈破这阴阳!
——若天道折腾他的新世界,他就要捶碎这天道!
趁着新开仙纪的锋芒锐气,他再一次合众神之力,一举而收天下群阴。
无论是穷奇饕餮之类的四凶五残,或者是沆瀣空翠之类的阴气□□,都一举而收拢过来,结锁阴大阵,永镇于天界地境九大仙脉之下!
从此他的仙纪便只如乾卦之五爻,飞龙在天,盛阳永驻!
只是出乎祖龙意料的——
这些阴类被强行镇压之后,并不如他所愿就成了一片再无生理、不入循环的死阴,倒是在锁阴大阵中依旧生生化化,且还继续遵循着那个为他所鄙视的怀囊天地、包裹宇宙的阴阳至理,万年之中,阴中之阳其气轻清者上浮为天,阴中之阴其气重浊者则化而为地。
“所以,你你你……就是这块……地?”
仙史上的种种零碎倏忽间闪回在翡翠脑海:
譬如说……
天界在九天之上设立镇阴府,又于地境五方十镇分设十五家镇阴寺,以镇阴府镇阴天尊为首,各镇阴寺镇阴使为辅,世代镇守这座被镇于九脉之下的锁阴大阵。
又譬如说……
在建阵伊始,祖神便以天地为熔炉、以葬送于不周山之乱中的全部尸山血海白骨为金铁,以夭亡于神纪末世的所有冤魂厉魄元神为炉火,锻造了十亿八千万锁阴白骨钉……
所以……
刚才那些象建木一样茁壮生长、直刺云端的参天巨树……
——其实并不是些真的树木?
当然也就永远都不会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将在她视线尽头的云端之上展开枝叶,枝连着枝,叶接着叶,枝枝叶叶错缪交匝……
翡翠有些喘不过气。
她又看出就在眼前这片幕天席地巨伞般的树林中,也有一些擎天柱地的巨大的锁阴白骨钉稳准狠地、绝不容情地直贯地底,将这片绵延于整个地境、无边无际的阴气锁死在这九脉之下。
“……疼嘛?”
“不疼。”
无论是真不疼或是假的,翡翠也很难再说出什么了。
“你刚才唱的什么?”
那阴中之阴结成的地灵却依然显得很轻松愉快似的。
“我这里寻常也听不见歌声,方才听你唱歌,就忍不住和你一下。”
“我唱的是……”
翡翠唱的这首歌谣是流行于她们东昆仑的《昆仑虚行》,歌咏的是徜徉在宗境昆仑虚的上仙们体物达道、与化翱翔的自在之境。
然而这样的一首歌……
——跟这座锁阴大阵又有什么干系呢?
——跟这阵中的阴气又有什么干系呢?
——尤其是跟他这个还没有化形的地灵,或者就算化了形,也将永生永世被镇压于九脉之下的区区地灵又能有什么干系呢?
翡翠突然间想要掉泪,又不能不生生咬住。
嘴唇被咬破了的味道是有那么一点点闲鲜的。
她终于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努力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眼,几乎用尽她这一千年里所能有的全部温柔和婉开始唱歌:
“烟光凝兮暮山紫,
(暮山紫——)
登云车兮驾虹霓。
(驾虹霓——)
廓四方兮柝八极,
(柝八极——)
深难测兮高无际。
(高无际——)”
他们一唱一和,清扬婉转,仿佛真的在一起携手登上云车,驾起虹霓,遨游八极荒远之无涯,扶摇九重云天之无际,混混冥冥,芒芒眛眛,坐忘入某个难以言说的怳忽之境,幽兮冥兮,遂兮洞兮,与刚柔舒卷,与阴阳俯仰。
良久良久,土地叹息一声。
“嗐,就差那么一点点。”
“什么?”
“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化形了。那样至少我还可以碰一碰你,拉拉你的手,再或者,也能抱一抱你。”
翡翠忍不住和身扑在这糙砺的大地上,尽力展开了双臂。
“就象这样么?”
她的眼泪滔滔滚落,渗进了黝黑肥腻的泥土中。
一派泪眼模糊中,恍惚听见不远处西陵江的咆哮。
这江水怎么无风起浪,卷起怒涛千倾,疯狂地拍打两岸,一浪浪直拍得大地山河十方震动,连带着深贯地底的锁阴白骨钉也摇晃抖索起来,喀喇喇喇,那是拴系在十亿钉头的锁阴白骨链在惊惧、在撞击的声音:
喀喇喇喇——
喀喇喇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