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铁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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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楼，她推开门，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的灯光亮着。消毒水的味道很浓，混着某种说不清的、属于医院特有的气息。
她找到203病房，正要推门，门从里面开了。
程垂宇站在门口，看见她，眼神里掠过一丝评估的光。
“程先生。”瑶璟雯匆匆打了个招呼，伸手要去推门。
程垂宇抬手拦了一下。“璟雯，”他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
他没说完。目光落在瑶璟雯脸上，看着她汗湿的额角，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她皱巴巴的裙摆——那身昂贵的黑裙子，此刻像一块被揉皱了的布。
程垂宇在试探。
看瑶家这位二小姐的反应，看她的慌乱是真还是假，看她对魏莹星的担忧有几分真切，也看她对眼前这个局面的理解有多少。
瑶璟雯没说话，只是看着门。那扇白色的门在她眼里像一道屏障，一道隔着她和魏莹星的屏障。她必须进去，必须亲眼看见。
焦虑写在脸上，直白得不加掩饰——不是为了表现给谁看，是因为真的急了。
程垂宇看着她，看了很久。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担忧，甚至带着点被吓到的后怕。
简单，直白，不似作伪。
他心里有了估量。这个女孩或许还不够成熟，不够圆滑，但这份真心实意的担忧，在今晚这个充斥着算计的局里，显得格外珍贵。
然后他侧身，让开了。
“去吧。”他说。
瑶璟雯推开门。
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房间里很暗，只有床头的监护仪亮着，屏幕上是跳动的绿色线条，发出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
魏莹星躺在床上。
她闭着眼睛，睫毛很长，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细的阴影。手背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细管连到挂在架子上的输液袋。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往下落。
瑶璟雯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
然后她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很硬，硌得她不舒服。但她没动，只是看着魏莹星。
魏莹星的脸色很白，白得像纸，像某种一碰就会碎的东西。
她平时总是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有浅浅的梨涡。
但现在她闭着眼，嘴唇抿得很紧，嘴角向下，像在忍受什么痛苦。
瑶璟雯看着，眼眶开始发热。她深吸一口气，把那点湿意压下去。
是那块蛋糕。她想。一定是那块蛋糕。她记得魏莹星吃蛋糕时的样子，小口小口的，吃得很认真。
瑶璟雯的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如果当时她跟着一起去，如果她坚持要陪她，如果她没有因为人多眼杂而放松警惕……
深深的自责像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张开嘴，想呼吸，但空气很稀薄，稀薄到让她窒息。
她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魏莹星没有打针的那只手。
手很凉，凉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想把那点凉意焐热。
“对不起……”她说，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没能保护好你。”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和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
瑶璟雯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没动。她的手握着魏莹星的手，握得很紧，像握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护士走进来，看见她，点点头，没说话，径直走到床边更换输液袋。
“请问她什么时候能醒？”瑶璟雯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而沙哑，“那药……对身体有没有长远影响？”
护士熟练地操作着，动作利落。“药效过了就会醒，大概还需要几个小时。”她说，“送来得非常及时，药物代谢掉就不会有永久伤害。后续注意休息和营养就好。”
瑶璟雯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护士离开后，房间里又安静下来。瑶璟雯的目光重新落回魏莹星身上。
魏莹星穿着那身紫色的晚礼服，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紫色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很暗，像凝固的血。
平时穿在她身上是优雅，是矜贵，但此刻，这身衣服只让她看起来更脆弱，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破碎的瓷器。
瑶璟雯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细细的，密密的疼。
她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陈叔，”她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干脆，“麻烦从我衣柜取一套全新的便服，长袖上衣和长裤。送到花溪医院203病房。”
挂了电话，她才低头看了看自己。黑色的裙子皱巴巴的，裙摆上沾了一点灰。她没在意，只是把裙子捋了捋，又抬头看向魏莹星。
二十分钟后，陈叔来了。
他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提着纸袋，看见里面的情形，愣了一下。“璟雯，”他开口，声音放得很轻，“魏小姐她……”
“已经脱离危险了。”瑶璟雯接过纸袋，放在沙发上，“陈叔，能不能请您在这里照看一下？我还有些事必须处理。”
陈叔点点头：“放心。需要用人的地方随时开口。”
瑶璟雯最后看了魏莹星一眼，转身离开病房。
走廊里很安静。她走到护士站，值班的护士抬起头看她。
“您好，”瑶璟雯说，“请问之前从203病房离开的程先生往哪个方向去了？”
护士打量了她一眼：“程先生已经离开了。”
瑶璟雯道了谢，转身走开。墙上的时钟显示七点三十七分。现在不是打扰遥思的时候。
她站在走廊中间，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那种无力不是身体上的累，是更深的东西——像站在一扇巨大的门前，门后是一个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世界，而她没有钥匙。
如果她是遥思，手握令人忌惮的资源；如果她是姐姐，已是家族企业的掌舵人；如果她是魏莹星，背后站着底蕴深厚的医学世家……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可她只是瑶璟雯。
瑶家的二小姐，被保护得很好，看起来什么都有，实则离开家族光环，便什么都不是。
她有了想守护的人，却连对方如何受伤都查不清。甚至需要对方在意识模糊时，反过来用表演保护她。
那些凭借个人喜恶行事的日子，那些小打小闹的任性，此刻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站在这个位置，想真正守护什么，就不能只做被保护的小公主。
必须让自己成为“价值”本身，一个值得各方势力争夺的筹码，让他人因为想要得到她、拉拢她，而不得不重视她的意愿，顾忌她的存在。
这不是温情脉脉的人际交往。
这是利益交换，是权力的游戏。
她曾经懵懂地生活在特权带来的便利中，直到此刻，当她在意的人因此受到伤害而自己却无力反击时，她才真正读懂了权势的冰冷语言。
也第一次，如此渴望拥有它。
手机震了一下。
瑶璟雯拿出手机，是遥思发来的消息，附了一段视频。她点开，画面是晚宴上的监控录像。
江有汜和两个跟班鬼鬼祟祟地凑在甜品台前，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往几块蛋糕上撒粉末。正是魏莹星后来拿的那种慕斯蛋糕。
随后魏莹星走过来，挑了一块。江有汜“适时”出现搭讪。最后，那两人将剩余被动手脚的蛋糕迅速扫进垃圾桶。
原来如此。
瑶璟雯想起江有汜当时恼羞成怒扫落桌布的行为——那根本是在毁灭证据。
遥思紧接着发来药物成分分析报告。那些冰冷的化学名词和标注的强烈副作用，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理智。
最后一点侥幸和犹豫被彻底烧成灰烬。
瑶璟雯的手指落在手机屏幕上，指尖冰凉。她打字，每一个字都敲得又快又重：
阿遥，你那边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和程先生来医院？
必须见到他们。
有些账，该清了。
遥思和程垂宇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对瑶璟雯而言，仿佛已经熬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病床上的魏莹星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天花板，然后慢慢聚焦——病房、输液架、神色关切的瑶璟雯，以及刚进门的遥思和程垂宇。
她没有问“我怎么了”，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病弱者的慌乱。
开口第一句话，就精准地切中了要害。声音很虚弱，但异常清晰：
“程先生，这里的诊疗……会不会留下任何官方的病历记录？”
得到程垂宇“绝对保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肯定答复后，魏莹星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紧接着，她甚至没有浪费一秒在寒暄上，直接切入正题，目光锐利地看向程垂宇。
“程先生，林麓早年曾在我父亲牵头的一项关键药物研发实验中暗中做过手脚，篡改了关键数据。他表面支持医疗发展，实则利用信息不对称，让我们魏家吃了一个无法声张的哑巴亏。”
她微微喘息，显然这些信息在她心中盘桓已久，此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至于他们几家现在全力推动的城东医疗项目，核心问题在于非法的人类临床试验和系统性的数据造假。”
“林、江、冯、顾四家勾结，利用林麓的背景和江家在地产、灰色地带的人脉，快速招募，甚至可说是诱骗弱势群体参与未经严格伦理审查的新药和器械试验。”
“一旦出现事故或数据不利，便利用冯家的公关能力和顾家在本地媒体的势力进行掩盖和数据篡改，以此骗取国家高额科研经费，并意图将不成熟、甚至存在安全隐患的技术推向市场。”
魏莹星这番话，条理清晰，证据链指向明确，直击核心，显然掌握了相当关键的内部信息。
程垂宇听着，眼神里流露出真正的欣赏。
这个女孩不仅冷静，更有远超同龄人的洞察力和决断力。她递出的是一把足以将林城现有格局彻底撕裂的锋利武器。是值得认真对待的合作伙伴。
最后，她看向程垂宇，语气郑重：
“我将这个消息送给程先生，算是感谢您今晚的援手，也是作为您来到林城的一份见面礼。”
“只希望程先生能善用这个消息。”
病房内一片寂静。
瑶璟雯反应极快，立刻跟上魏莹星的节奏：“程先生，我们瑶家愿意在此事中充当先行的利刃，负责部分前期信息的推动和舆论的铺垫工作。”
程垂宇看向瑶璟雯，目光里带着对后辈的审视与考量。
这个在门口还慌慌张张的女孩，此刻却展现出了抓住机会的敏锐和胆魄。他很高看这份胆识。
魏莹星则有些意外，向瑶璟雯投去的眼神里，那份赞许之下，更多的是冷静的评估。
瑶璟雯能如此迅速且果断地表态，说明她不仅重情义，更有着踏入这个复杂棋局的觉悟和能力。很好。
当发现瑶璟雯仅仅因为江有汜流露出的些许恶意，就暗中调查、试图维护她时，这个团子的形象便开始松动。
而现在，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踏入这个利益与风险并存的漩涡，看着她展现出合作者的姿态……
魏莹星在心里轻轻调整了定位。
瑶璟雯不再是那个需要她照顾情绪、偶尔觉得有趣的小孩儿。
她是一个有潜力、有决心、且愿意为了守护什么而付出代价的……潜在合作伙伴。
是的，合作伙伴。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利益往来的关系。
在这个由程垂宇主导的局里，她们各自握有不同的筹码，有着不同的诉求，但目标暂时一致。
纯粹的友谊太奢侈，也太脆弱。建立在共同利益上的合作关系，反而更稳固，更清晰。
程垂宇面上不动声色，目光转向从进门起就异常沉默的遥思：“遥思，你怎么看？”
一直如同背景板般存在的遥思，听到这个问题时，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隙。
即使她再如何善于隐藏情绪，在场的众人也都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极其复杂且难以形容的神情。
那里面混杂着些许无奈，那种头疼又不得不收拾烂摊子的无奈。
魏莹星被遥思这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神情弄得愣了一下。
但遥思很快恢复了往常的古井无波：“你们自己决定就好，我没有意见。”
程垂宇不再多问，直接向瑶璟雯伸出手，神色郑重：“合作愉快，瑶小姐。”
瑶璟雯深吸一口气，伸手与之交握，力道沉稳：“感谢程先生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程垂宇笑了笑：“是你自己抓住了机会。”
而后，他转向魏莹星，语气更为郑重：“魏小姐，这份‘礼物’，我收下了。这份情，我记下了。”
魏莹星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却异常清醒和坦诚：“程先生言重了。这些事，以您的能力和布署，早晚都会知道。我不过是机缘巧合，比旁人更早掌握了一点先机而已。”
她顿了顿，语气虚弱却自有力量：“我做的，只是让这个过程变得不那么麻烦，为您节省了一些探查和印证的时间。”
魏莹星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程垂宇，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毕竟，没有这点‘投名状’，我们……又如何有资格，入您的局呢？”
程垂宇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激赏。
待程垂宇和遥思离开，病房门轻轻合上，室内只剩下她们两人时，气氛陡然松弛下来。
瑶璟雯立刻凑到床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阿莹，你刚才真是太厉害了！”
魏莹星却低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没吭声。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一段看似游刃有余的交锋，耗光了她刚刚恢复的所有精力。此刻精神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乏力，太阳穴隐隐作痛。
瑶璟雯没在意她的沉默，紧接着拿出带来的干净衣物：“阿莹，你要不要先去换一下衣服？穿着礼服肯定不舒服。”
魏莹星脸上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看了一眼瑶璟雯身上同样皱巴巴的裙子：“你怎么不换？”
瑶璟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时……心急火燎的，只想着给你拿衣服，忘记把我自己那套带上了。”
魏莹星低低地笑了起来，随即示意：“扶我起来走走吧，躺得浑身骨头都僵了，不舒服。”
瑶璟雯小心地扶她站起来，搀着她慢慢挪到窗边。
魏莹星向下望去。楼下的庭院里，正有园丁抱着几盆盛放的铁筷子花往医院大堂里搬运。
那些深红与洁白的花朵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带着一种倔强而安静的生命力。
她收回目光，一转头，却看见瑶璟雯正一手高高举着输液瓶，另一只手稳稳地、小心翼翼地托着她正在输液的那只手臂。
整个姿势看起来笨拙又别扭，却透着一股全心全意的专注。
魏莹星微微一愣。
随即，她真正从心底里开怀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驱散了眉宇间最后一丝强撑的冷静与疏离。
瑶璟雯看着她，却没有跟着笑，反而更加小心翼翼，轻声说道：“阿莹，在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用笑的。”
她的目光真诚而温暖：“我希望阿莹不要把所有事情都压在心底。我想看到你脸上每一个不一样的表情，开心的，难过的，生气的，委屈的，甚至是不想理我的……只要是真实的你，都好。”
魏莹星听了这番话，微微一怔，眼底似有万千波澜涌动，最终化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低哑的：
“……谢谢。”
瑶璟雯没有强求，只是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
没关系，反正我会一点一点努力，让阿莹看到我的成长，看到我可以变得足够强大，足够可靠。
我要成为阿莹身后，最坚实的那道后盾，让她以后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再也不用勉强自己，独自承受一切。
魏莹星并不知道瑶璟雯此刻内心澎湃的誓言。
她自己的思绪也同样繁乱如麻，充斥着今晚的惊险、步步为营的算计，与身边人毫无保留、炽热纯粹的关怀交织碰撞。
这复杂的暖意，让她一时无法清晰定义瑶璟雯在她心中的位置。是合作伙伴？是值得信赖的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只不过，当魏莹星再次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望不见尽头的夜色时，她脸上所有的伪装和方才强撑的笑意，都如潮水般褪去，显露出底下那片深不见底的真实疲惫与冷冽锋芒。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窗，任由夜色的阴影勾勒着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脊背。
窗外，铁筷子花在夜风里轻轻摇晃，花瓣上凝着露水，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但至少此刻，她们并肩。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铁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