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牵我的手》墨Jane

10、雨夜的真话与掌心的温度

　　周漾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枳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现在……是在看着周漾，还是在看着你的‘角色’？”

　　后台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周漾的眼神带着一种林枳从未见过的执拗和脆弱，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而言重逾千斤。

　　林枳张了张嘴，他想说“我当然是在看你”，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周漾泛红的眼眶，看着他即便洗过脸也掩不住的疲惫，看着他身上那件因为刚才情绪激动而有些褶皱的戏服衬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他看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角色。从他发现那张旧照片开始，从他听周漾说起那个被困住的“完美”壳子开始，他看到的，就一直是那个会疲惫、会无奈、会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卸下伪装、也会因为父母一个眼神而瞬间僵硬的、真实的周漾。

　　可是，这句话太重了，重到他贫瘠的语言无法承载。

　　他的沉默，让周漾眼底那簇微弱的火苗，轻轻摇曳了一下，似乎有熄灭的迹象。周漾扯了扯嘴角，像是想露出一个惯有的、自嘲的笑，但最终没能成功。他移开视线，声音低了下去：“算了，当我没问……”

　　“是你。”

　　两个字，清晰而坚定，打断了周漾未尽的话语。

　　周漾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枳。

　　林枳抬起头，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直视着周漾的眼睛。他的脸颊因为紧张而泛红，声音却不再颤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看的，一直是你。周漾。”

　　不是剧本里那个需要被治愈的角色，不是同学们眼中完美的校草，只是周漾。是会给他糖、会陪他在天台胡闹、会因为他一点进步而真心夸奖、也会因为无法达到父母期望而痛苦挣扎的，真实的周漾。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漾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总是盛满笑意或刻意维持平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惊讶，茫然，以及一种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就在这时，周漾父母的到来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小漾，怎么回事？刚才在台上……”周妈妈快步走来，语气带着关切，但那双精明的眼睛却迅速扫过周漾微红的眼眶和略显凌乱的衣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情绪管理要注意，公众场合，要注意影响。”

　　周爸爸跟在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但严肃的表情和不赞同的目光，同样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周漾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背脊，脸上瞬间重新挂上了那种林枳熟悉的、无懈可击的、却毫无温度的微笑。

　　“没事，妈，刚才就是太投入了，有点没出戏。”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个在舞台上失控、在后台追问真心的人根本不是他，“我们收拾一下就走。”

　　林枳看着周漾在他父母面前，如同一个被输入了特定程序的精致玩偶，熟练地说着安抚的话，完美地收敛起所有真实的情绪，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周漾被父母带走了。临走前，他回头看了林枳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也有深深的疲惫。

　　彩排结束后，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闷雷滚滚，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参加彩排的学生们匆匆散去，偌大的校园很快变得空荡。

　　林枳没有立刻回家。他心里乱糟糟的，周漾那个问题，周漾离开时的眼神，以及他父母那无处不在的、带着审视和期望的目光，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实验楼后的那个工具房——他们的“秘密基地”。

　　刚走到附近，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瞬间连成雨幕。林枳快步跑到工具房门口，正准备推门进去躲雨，却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是周漾。他没有跟他父母回家。

　　地上，扔着几个空的啤酒易拉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潮湿的霉味。

　　林枳的心猛地揪紧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漾，如此狼狈，如此……破碎。

　　他轻轻关上门，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周漾猛地回过头。他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肿，平日里总是梳理得整齐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搭在额前。看到林枳，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不堪的秘密，狼狈地用手背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你……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枳没有回答，只是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默默递给他。

　　周漾没有接，他只是看着林枳，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自嘲：“很可笑吧？在外面装得人模狗样，像个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学生……结果只能躲在这种地方，像个废物一样。”

　　“你不是。”林枳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我不是？”周漾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他猛地抓住林枳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林枳微微蹙眉，但他没有挣脱。“那你告诉我，我是什么？一个连在自己父母面前都不敢哭、不敢生气、不敢表现出一丁点不好的傀儡？一个必须永远阳光、永远优秀、永远不能有负面情绪的机器？”

　　他的情绪激动，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们只在乎我飞得高不高，从来不在乎我累不累！考了第二就是不够努力，交了普通朋友就是浪费时间，表现出一点不开心就是不懂事、不顾全大局！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将这些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愤怒和窒息感，一股脑地倾泻出来。不再是舞台上那种被剧本约束的、克制的表演，而是最原始、最真实、也最疼痛的爆发。

　　林枳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安慰。他知道，此刻的周漾，需要的不是苍白的言语，只是一个可以倾听的、不会嘲笑他的对象。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了周漾压抑的哭声，也将这方小小的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周漾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他松开林枳的手腕，那里已经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红痕。他颓然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没关系。”林枳看着他，轻声说，“你说过，我可以只说给你听。”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也可以。”

　　周漾睁开眼，泛红的眼眶里带着怔忪。

　　林枳犹豫了一下，然后，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周漾放在膝盖上的、微微颤抖的手。

　　周漾的手很凉，指尖还带着湿意。

　　林枳的手心却很暖，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周漾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林枳更紧地握住。

　　“周漾，”林枳看着他，眼神清澈而真诚，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你不是机器，也不是傀儡。”

　　“你是我见过的……最真实，也是最勇敢的人。”

　　勇敢地扮演着不喜欢的角色，勇敢地背负着沉重的期望，甚至……勇敢地在他面前，撕开所有伪装，露出内里鲜血淋漓的真实。

　　周漾怔怔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再抬头看向林枳。少年清澈的眼眸里，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全然的接纳和理解。那眼神，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他内心厚重的阴霾，精准地照在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真实的自己身上。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和眼眶。他猛地别过头，不想让林枳看到自己再次失控的样子，但反握回去的手，却用尽了全力，指节泛白，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窗外的雨声依旧喧嚣，工具房里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谧。两个少年，一个靠在墙上，一个蹲在身边，双手紧紧交握，谁也没有再说话。

　　有些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有些温度，足以融化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