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度仰望》茶焚雪

48、快餐店的对峙

　　签署补充协议后的日子，变成了一种机械的、褪色的重复。林序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严格按照协议的要求运作着。他不再看向隔壁的院子，不再留意篮球场的方向，甚至在学校里，如果远远看到陆朝阳的身影，他会立刻转身，绕最远的路离开。他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彻底封闭的孤岛，用麻木来应对心底那片日益扩大的、冰冷的荒芜。

　　那份《承诺与保证书》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不仅锁住了他的行动，更锁住了他所有试图反抗或软弱的念头。每一次想起陆父那句关于奶奶的威胁，他就如同被浸入冰水，瞬间清醒，也更加绝望。

　　他开始整理陆朝阳之前留下的所有东西。那盒未开封的药膏，那本《素描的光影技法》，甚至那袋早已干硬的姜糖，都被他仔细地打包好。他计算着那些画材的大致价格——虽然他根本无法准确估算那些进口颜料和顶级画笔的价值——然后将这个数字，连同之前那几张百元钞票的金额，一起记在了那个专门的债务本上，用红笔重重圈出，旁边标注：“需优先折价归还”。

　　这个过程，像是在亲手将自己的心脏一片片凌迟。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一段短暂而珍贵的记忆，都代表着陆朝阳那份固执的、他无法回应的温暖。而现在，他必须将它们定义为“不当得利”，准备“归还原主”。

　　这种自我践踏，比任何外界的羞辱都更让他感到痛苦。

　　周五晚上，快餐店的生意格外忙碌。林序站在水槽前，机械地冲洗着仿佛永无止境的脏污餐盘。热水和刺鼻的洗洁精让他的手部冻疮更加严重，裂口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他只是咬着牙，加快了动作。他需要钱，需要尽快攒够那笔需要“归还”的钱，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临近打烊，客人渐渐稀少。林序终于得以喘息，靠在冰凉的瓷砖墙壁上，看着自己红肿溃烂的双手，眼神空洞。后厨的嘈杂声渐渐平息，前厅传来收拾桌椅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激烈的争吵声从前厅传来，打破了夜晚的平静。

　　“滚开！别他妈挡道！”一个略显熟悉的、带着醉意和怒气的声音吼道。

　　“先生，我们已经打烊了……”是前台服务员试图劝阻的声音。

　　“打烊？老子等人！让开！”

　　林序的心脏猛地一沉。这个声音……是陆朝阳！

　　他怎么会来这里？还喝了酒？

　　恐慌瞬间攫住了林序。他下意识地想躲起来，想从后门逃离。但脚步刚挪动，就听到陆朝阳的声音更加逼近，似乎已经冲破了前厅的阻拦，朝着后厨方向来了。

　　“林序！你给我出来！林序！”陆朝阳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某种濒临崩溃的痛苦，“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把话给我说清楚！”

　　后厨的其他员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目光复杂地看向林序。

　　林序僵在原地，背对着通往餐厅的通道，身体紧绷得像一块石头。他能感觉到陆朝阳那灼热的、带着酒气和怒意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他的背上。

　　“你他妈聋了吗？！”陆朝阳几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林序的肩膀，强行将他扳了过来。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陆朝阳的脸色潮红，眼眶却是通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眼神混乱而痛苦，死死地盯着林序。

　　“为什么？！”他低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酒精而颤抖，“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像躲瘟疫一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你告诉我！”

　　林序被他抓得生疼，却不敢挣扎，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死死地低着头，看着地面，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放开我。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陆朝阳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猛地用力，将林序狠狠地推搡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没什么好说的？！那这些是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币，还有几张明显是从记账本上撕下来的、写满了算式的纸，狠狠地摔在林序身上。钞票和纸片散落一地，沾上了后厨地面的油污。

　　“你他妈宁愿在这里把手洗烂！宁愿对着这些鬼画符算到半夜！宁愿被赵强那种杂碎欺负！也不肯接受我一点点帮助？！林序！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值钱吗？！比什么都重要吗？！”陆朝阳的声音带着哭腔，愤怒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受伤和不解。

　　林序的后背撞在墙上，传来一阵钝痛。他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沾着油污的纸币和他计算债务的草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弯腰去捡，想去解释那不是自尊心，那是他必须遵守的协议，那是为了保护奶奶，也是为了……保护他。

　　但他不能。

　　他只能维持着那个靠在墙上的姿势，偏过头，避开陆朝阳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冰冷的话语：“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的钱，拿走。我们……两清了。”

　　“两清？”陆朝阳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他嗤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绝望，“怎么两清？林序，你告诉我，怎么两清？！”

　　他上前一步，几乎贴着林序的脸，通红的眼睛里翻滚着剧烈的情绪：“看着我！你他妈看着我！你告诉我，我们之间那些算什么？！算什么？！是你无聊时的消遣？还是我陆朝阳他妈的就是个一厢情愿的傻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快餐店经理和其他几个还没走的员工的围观。指指点点的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在林序身上。

　　“先生，请你冷静一点，不然我们报警了！”经理试图上前劝阻。

　　“滚！”陆朝阳头也不回地吼道，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林序。

　　林序闭了闭眼，将涌上眼眶的酸涩强行逼了回去。他知道，他必须做个了断。必须用最决绝的方式，让陆朝阳彻底死心。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终于对上了陆朝阳那双痛苦而混乱的眼睛。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陆朝阳，”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残忍，“你听好了。”
　　“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你的帮助，你的关心，对我来说，只是负担。”
　　“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嫌烦。”

　　说完，他用力推开怔在原地的陆朝阳，看也没看地上那些散落的纸币和纸片，低着头，快步从后门冲了出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身后，传来陆朝阳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还有什么东西被狠狠砸碎的声响。

　　林序在寒冷的夜风中狂奔，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冰冷地划过他苍白的脸颊。

　　他亲手，将最后一点可能残存的温暖，彻底碾碎。
　　也将那个像太阳一样闯入他生命的少年，推入了更深的黑暗。

　　快餐店的对峙，以最惨烈的方式落幕。
　　留下的，只有满地狼藉，和两颗同样破碎不堪的心。

　　（第四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