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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芭蕾教室 ...

  •   第二周,体能课开课。
      艾西礼五点半起床,晨跑,拉伸,冲冷水澡,而后在萨赫咖啡馆吃早饭。老板每天都会留出窗边的位置,他的菜单是固定的,一桶冰、三个生熟蛋和五盘烧面包,还有一份早报。
      帝国大学的早课始于上午九点,艾西礼的体能课在周一,是新生中最早的一节。他吃完早饭,回宿舍换上训练服,穿外套的时候下意识从抽屉里掏出一盒雪松木片,放在衣襟内侧。
      而后顿了顿,又把盒子拿出来,重新放回抽屉。

      他到得不早也不晚,正是时候。胸前挂着银质哨子的教师站在训练馆中央,正在登记,看到艾西礼,将钢笔递给他,“一年级新生?这边签到。”
      艾西礼在表格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旋开钢笔,又问:“请问任课教授什么时候来?”
      对方听得一愣,继而笑道:“教授?我可不是教授,帝大的体能课没有教授职位。”
      艾西礼签字的笔一顿。
      “是吗。”他说,“是我冒昧。”

      体能课的任课教师,并非夏德里安。

      体能课的训练非常轻松,艾西礼有很多余裕走神,他仔细回忆了那时在新圣堂的对话,夏德里安说:“帝大给我发了名誉职衔,有时候我会过去代课。”
      “入学考委有我的席位,你今年肯定能进帝大,第一学期体能课是必修。”
      “希望到时候你的身手能有所进步,一年级新生。”

      艾西礼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一种很简单的心理暗示,将特定的语句放在一起,再抽去关联词,很容易给人造成逻辑上的误解。
      从始至终,夏德里安从未说过自己在帝大的任教科目是体能课。

      下课后艾西礼决定去档案室,那里有所有在职教授的登记名单。虽然以夏德里安的保密等级,很可能不在登记之列,但他总要试试。这是最快的办法。
      档案室在图书馆二楼,凭艾西礼的学生权限,原本不能查阅教职员手册,不过他有办法混过去。管理员把他带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将钥匙交给他,“您有两个小时的阅览权限。”

      档案室大而深,房间中的书架层层排开,近乎看不到尽头,每一列架子上都钉着铭牌,有的已经生了锈。
      艾西礼从头到尾走过一遍,记住铭牌的排列方式,而后闭上眼,在原地沉思片刻。
      接着他走到其中一排书架前,从中抽出一大本名册,开始查阅。

      最终,艾西礼没找到夏德里安的资料,但他找到了一些别的内容。
      那是一张关于新年舞会的照片,拍摄于数年前的大礼堂,时间应该是在夜晚,人群聚在一起觥筹交错,画面靠左上角的部分,艾西礼看到了一个正在跳舞的人。对方穿着一条潮汐般的长裙,裙摆翻飞。
      档案室光线很暗,为了保护纸张,四周围着厚重的窗帘。艾西礼走到一张书桌旁,拽下台灯灯绳。
      光线从祖母绿灯罩下漾出来,浸在黑白照片上,几乎为裙角染上一点幽绿。
      艾西礼看着左上角跳舞的人。
      是莉莉玛莲。

      一道声音突然在艾西礼身后响起:“这确实是一条绿裙子。”
      艾西礼一惊,条件反射站起身,接着桌边传来唰啦一响,窗帘被拉开。

      天光乍亮,艾西礼下意识抬手。
      夏德里安正站在窗前。

      对方穿着剪裁精良的双排扣西装,头发向后梳,戴一副金丝眼镜。他从艾西礼手中捏走照片,在阳光下端详,“我记得这条裙子的料子好像是什么远东绸,染脏了很难洗,后来后勤部门就不再用这种料子了。”

      艾西礼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从你撒谎吓唬那个管理员开始。”夏德里安道,“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我完全没有察觉。”
      “很正常。”夏德里安手一撑,坐在了窗台上,挑眉看着艾西礼,“整个军部基本上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他说着将一条腿跷起来,“不过半个学期了你都没察觉,反应和观察能力确实有待提高。”
      “半个学期?”艾西礼一怔,“这半个学期您一直在帝大?”
      “别光看我的脸啊年轻人。”夏德里安从右胸口袋中掏出一张工作证,“你在图书馆借了半个学期的书,天天从我眼前过,借战争史那次我还和你聊了两句天气,可惜你还是认不出来。”
      艾西礼看清夏德里安手中的名牌,是帝大的图书管理证。
      他想起来了,图书馆借书处确实有一位管理员,几乎每天都在睡觉,帽子扣在脸上。想借书的时候必须摇铃把对方叫醒,很多时候往往叫不醒,而且这人经常早退,下午两点就在窗口挂上“下班”的牌子。有的学生借不到重要的文献资料,为了赶论文不得不偷偷藏在图书馆,等工作人员下班落锁后再出来,趴在桌子底下通宵赶稿,第二天白天再有人去阅览室,往往能在桌脚找到前一晚留下的烛台。
      艾西礼确实和图书管理员有过几次交谈,但他完全没有留意。
      他垂下眼,“我没能认出您。”
      夏德里安还是那句话:“年轻人,做人不能光看脸。”
      艾西礼顿了顿,突然问:“您很在意这个吗?”
      夏德里安:“在意什么?”
      艾西礼:“在意我只留意到了您的脸。”
      夏德里安:“哦?那你确实是这样吗?”
      艾西礼:“……并非如此。”
      夏德里安笑了。
      “我最近休假,整个慕德兰最适合睡觉的地方就是帝大图书馆。”他话音一转,又说,“看起来你这半个学期过得很精彩,我在军部的那堆陈年档案差不多全被你翻出来了。”
      艾西礼:“我查到的东西很少。”
      “已经够多了,有的东西即使在军部内部也是机密。”夏德里安说着晃了晃夹在指间的照片,“比如说莉莉玛莲——你知道它的由来吗?”
      艾西礼抬眼和他对视,“我听过《莉莉玛莲》这首歌。”

      《莉莉玛莲》盛行于十七年前,帝国的战争时代。在神圣帝国史中,那是一段艰苦但光辉的岁月,大批青年男性参军,女性开始进入工厂劳动,物资实行配给制。那时酒吧每周只开业一天,唯一提供的酒水是黑麦啤酒,但很多街区都有一个隐秘的地下市场,里面交易香烟、巧克力和纯度更高的蒸馏酒,还有一张唱片——
      《莉莉玛莲》。
      在那个年代,《莉莉玛莲》适用于所有场合,无论婚礼、葬礼还是庆功宴。艾西礼想到他在档案中看过的许多关于莉莉玛莲的照片,莉莉玛莲可以出席所有场合,无论黑市、外交宴饮还是无形的战场与日常的背面,夏德里安显然擅长修饰自己,以各种身份容貌在各国游走,但无论是任何身份,莉莉玛莲总是令人印象深刻。
      艾西礼突然意识到,他没能认出伪装成图书管理员的夏德里安,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毕业舞会照片上的莉莉玛莲——那是数年前夏德里安用过的一张脸,他在旧档案中看到过,虽然是黑白照,但是以发型和妆容作为特征,莉莉玛莲很容易被人记住。

      大概对夏德里安而言,容貌是最容易把玩的东西,也是最容易因势导利的媒介。
      但夏德里安却对他说:不要光看脸,年轻人。

      艾西礼有些突兀地问:“您是希望我更了解您么?”

      “那得看你的本事。”夏德里安似乎感到有趣,笑了一下,“跟我来。”

      他们走出档案室,进入电梯,操作员似乎认得夏德里安,关上栅栏门,直接在按键上摁下十层,而后开始摇动扶手。
      艾西礼还从未去过图书馆十层,在楼层指南中,十层是完全封闭的。
      电梯门再次打开,夏德里安领着他往里走,他们先是路过一间门厅,墙上包着厚重的天鹅绒,四处散落着许多鞋盒和移动衣架。艾西礼注意到墙边的长椅上方有一张巨大的画框,里面的画已经被取了下来,这里似乎被废弃了很久,但是应该有人定期打扫,积灰并不严重。
      “那个画框里原先放的是埃德加的《跳舞的少女》。”夏德里安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在新艺术大楼建成之前,这里是帝大的芭蕾教室。”
      他拉下总闸,巨大的房间立刻变得辉煌明亮。
      这是一间新古典风格的圆形教室,四周墙面全部是落地玻璃,还有黄铜制成的压腿杆,地面铺了软胶,反射着上方恢宏的天顶油画。
      “帝国的很多功勋舞蹈家当年都在这里上课,那时的毕业演出也在这里排练。”夏德里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回响,“你知道加加林那么?城堡剧院如今最有名的芭蕾首席,她是最后一批在这里参加毕业排演的人,那个时候音乐学院会选最好的学生过来伴奏,不少人为了抢名额大打出手,据说有个争风吃醋的小提琴手差点用琴弓把情敌勒死。”
      夏德里安走到房间南边的角落,拽下一张巨大的防尘布,露出一套桌椅,还有一整排的留声机和唱片。
      他在唱片中拨过一遍,抽出一张搁在转台上,放下唱针。
      抒情的民谣旋律传了出来。
      是《莉莉玛莲》。
      夏德里安抽出一根雪茄,剪开后点燃,艾西礼下意识拍了拍衣襟口袋,又把手缩了回去。
      “《莉莉玛莲》一共有四分钟。”夏德里安道,“你的任务是尽量在这四分钟里不被我打趴到十次以上。”
      艾西礼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帝大的体能课对于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而言没什么意义。”夏德里安抽了一口烟,“以后每周一上午九点,你来这里上课。”
      艾西礼:“您要为我上课?”
      “我听纳尔齐斯说了你的梦。”夏德里安扭头和他对视,眼神像在打量一个刚开始学着握枪的孩子。
      他笑道:“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果然被发现了。艾西礼心想。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而后坦然承认:“是。”

      “纳尔齐斯那家伙是慕德兰头号庸医。”夏德里安评价,“但他这次为你开出的诊断很合适——你需要一些陪练。我和他在这方面一致认为,克服幻觉最有效的方法是以暴制暴。”
      “你的头脑很好,我听说你在士官学校最好的科目不是体术,而是数学。”
      “冲锋系的战斗方式不适合你,体能于你而言最好的效用是作为辅助。”
      他说着走到艾西礼面前,吐出一口烟,“所以我不要求你能够对我发出什么有效进攻——争取不被我打趴下就行。”

      艾西礼:“我记得您刚刚说的是,四分钟内不被您打趴下十次。”

      “没错。”夏德里安说完抬腿,一脚把艾西礼勾趴在了地上。
      他解开西装纽扣,闲闲道:“这是第一次。”

      艾西礼脸朝下趴在地板上,鼻梁传来一阵剧痛,他听到衣摆刮擦的声音,夏德里安似乎蹲了下来,玫瑰雪茄的味道变得浓郁,“赶紧起来,你还有三分半……”
      艾西礼猛地抬手,一把拽住夏德里安的领口,头对头砸了过去。
      夏德里安很愉悦地笑了起来,微微向后侧身,精准避开艾西礼的攻击,接着左手一拳挥出,艾西礼再次被打趴在地。
      “你还剩三分二十秒。”夏德里安踹了踹他,“起得来吗?”
      艾西礼脑子嗡嗡作响,鼻腔涌出血的味道,他抹了一把脸,想爬起来,随即夏德里安不知从哪里又给了他一脚,皮鞋踢在大腿上,他立刻又摔了回去。
      “你一开始的思考方向就错了。”艾西礼已经无从判断夏德里安的声音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我说过,你的目的是不被我打趴下,所以你要做的是闪避而非进攻……”
      《莉莉玛莲》的旋律在房间中回荡,略带沙哑的女声曼妙又悠扬,艾西礼记不清自己被打趴了多少次,也听不清夏德里安都说了些什么,玫瑰雪茄和血的味道塞满鼻腔。最后一次倒下时他仰头摔在地板上,尽力护住后脑,天顶油画开始在眼前旋转,像缓缓转动的唱片,油画上画着许多跳舞的少女,脚背紧绷。
      他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起芭蕾舞鞋的构造,鞋头的部分有着特殊的鞋骨用来支撑脚背站立,有的新鞋买来太硬,所以需要预先掰软,而后再缝上缎带。很多舞者的脚背都会因为常年直立导致变形,在鲜亮柔软的缎面之下,往往是畸形的、浸满鲜血的指节。
      咔哒一声。
      艾西礼侧过脸,看到夏德里安踩在地板上的皮鞋。
      对方身穿的西装剪裁精良,蹲下来的时候,会露出一截脚踝。
      女声依旧悠悠然在唱,莉莉玛莲,莉莉玛莲。
      夏德里安叼着雪茄,拍了拍艾西礼的侧脸,“起来,你的身手太学院派,士官学校教的东西不适合实战,很多地方得重新学。”
      艾西礼动了动,朝夏德里安的方向伸出手。
      夏德里安抱着胳膊挑眉,“怎么,还要我扶你?”
      艾西礼并未缩回手,相反,他一把抓了过去——像这场单方面挨揍最开始那样、一把抓住夏德里安的领口。
      下一秒,他抓住夏德里安的脚踝。
      夏德里安任由他抓着,全当这人已经被揍到神志不清,他微微俯下身,想查看对方的眼睑,接着艾西礼突然冒出一句:“……了。”

      夏德里安:“什么?”
      年轻人小声重复着:“……抓到了。”

      那之后每周一上午九点,艾西礼都会准时来到芭蕾教室,他旷掉了所有的体能课,并为此做好了挂科的准备。从他和夏德里安相处的经验判断,夏德里安会堂而皇之地占掉他的上课时间,但并不会为此负责。又或者艾西礼也可以选择不去芭蕾教室,这样他就能按时上课,期末拿全优绩点甚至奖学金。
      当然,他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选项。
      每次训练夏德里安都会播放不同的唱片,从古典歌剧到现代派,还有各种各样的交响曲,在这方面他有一些恶趣味,每当定音鼓响起时必然会把艾西礼揍趴下,以至于后来艾西礼去参加城堡剧院的新剧首演,大幕拉开,鼓槌刚刚举起,艾西礼立刻下意识护住了头。
      临近学期终的时候,夏德里安有事外出,训练被暂停。艾西礼原本可以用这段时间参加体能课的期末考试,但他没有,他在周一上午九点抵达芭蕾教室,将所有的唱片从头到尾听过一遍,直到最后一张交响乐终于落幕,他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艾西礼被人拍醒,还没睁眼他就闻到了玫瑰雪茄的气味,“地这么凉,怎么在这儿睡?”
      对方语气有一丝调侃:“这么想我啊?”
      艾西礼慢慢坐起身,窗外天色深黑,夏德里安没开总闸,只打开了外厅的灯,一线光亮从门缝里流进来。
      夜很浓,除了一缕灯光,他只能隐约看清夏德里安的红发。
      “您回来了。”艾西礼说,“欢迎回来。”
      夏德里安摸了摸他的额头,而后问:“睡得怎么样?”
      艾西礼:“睡得很好。”
      夏德里安:“做了什么梦?”
      “没有做梦。”艾西礼下意识道。

      夏德里安似乎笑了一声,接着脱下外套,盖在艾西礼身上,“离天亮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浓郁的雪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腥甜,艾西礼再次躺了回去。他听到夏德里安的脚步声,对方走到留声机旁,抽出唱片,开始播放一支小夜曲。
      夏德里安将音量调小,若有若无的旋律回荡在房间中。

      艾西礼闭上眼,睡意再次袭来,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夏德里安的暴力训练总让他在半夜感到疼痛,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疯长,而在更早之前,他不得不在每个梦境的间隙一次次醒来——

      艾西礼突然想到,刚刚夏德里安问他,做了什么梦。

      他很久没有做梦了。

      身上的外套传来浓烈又泥泞的香气,玫瑰从梦境走入现实。

      夏德里安显然不是训练有素的教师,更非手段高明的医生,他独断又专横地从艾西礼体内剜出顽疾,用火消毒,用盐清洗,一番刮骨抽髓,最后不带麻醉地缝合。

      这必然是充满疼痛的治愈。
      这无疑是残忍又暴烈的欢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芭蕾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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