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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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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绚烂夺目,转眼散作满天星雨。街道上张灯结彩,百姓如织,熙熙攘攘,共庆元夕。
华彩流溢的鳌山灯树下,叶羡云在一盏玉兔灯前静立许久,似茫然出神。
去年八月初,她下山时不慎踩空,滚落重重登山石阶,醒来后,发现自己从一名准大学生,变成这个异世界的一介布衣。
从寺庙上香归来的苏夫人,在山脚下发现了满身是伤的她,将她带回苏宅。
昏迷中,她意识朦胧,却犹记当日郎中开下数帖药方,药汤的苦味从舌根蔓延至心肺,加之全身多处的骨折,令她疼痛得无可奈何,只能眼泪汪汪的怀念现代世界。
听说女子穿越异世,总是容易置身险境。比如穿越成某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的丫鬟、某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的外室、某位手握权柄的大臣官员的侍妾……不一而足。其间种种遭遇,更是令人心酸悲愤不已。
相形之下,她尚且是一个自由人,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可谓不幸中的万幸。然而她虽不至其他穿越女子那般险况,却俨然是一个无所倚靠、极易受人欺辱的孤女,连片瓦遮身之处也无。
苏夫人寡居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得知她无处可去后,心中怜悯,将她收养为义女,让她得以有一处安身之地。在苏宅里卧床养伤整整大半年,她才慢慢地、被迫地接受自己从一个现代人,穿越成为古代人的现实——好残忍的事啊。
今宵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去岁元夜时,家人笑相伴。那时,她与哥哥一同被接去外公家过元宵节,外公送给了她一盏琉璃玉兔灯,比眼前的这盏灯更为小巧可爱。
微微仰头赏灯的女郎蛾眉轻颦,似轻笼淡淡愁绪。俄而,她冷不丁出声问:“老板,请问这盏玉兔灯怎么卖?”
花灯老板笑容绽开:“姑娘好眼光,这盏玉兔灯的纱纸是用湘斑竹制作的,遇雨雪不湿,防风不易裂。灯身所画蟾宫月兔捣药,寓意长生登仙祈福,正合姑娘如月里嫦娥般的仙人之姿。这灯与姑娘甚是相配,姑娘若喜欢,就二十文钱拿去吧。”
窸窸窣窣的小雪无声飘落,叶羡云撑起油纸伞往城外走去。出了城门,路旁渐无灯火,只有手上提着的这盏玉兔灯为她照明前路。
积雪映照下,明晰可见路边两侧薄盖一层雪被的田野,农谚云:“雪舞元宵兆丰年,谷穗沉甸喜连连。”对于靠天吃饭的老百姓而言,今年大概可以迎来五谷丰登的好收成。
叶羡云嘴边含着浅淡的微笑,心道自己穿越到此,学那田舍翁,只话桑麻事,倒也不失其乐。
苏夫人生前颇爱田园山水,因而将宅院建在城郊,既不至于离城太远,购置家用不便,又能亲近自然,安度舒适悠闲的晚年。
是以,在雪中徒步近三刻钟,一身风雪的她才回到苏宅。抬头一瞧,右屋二楼一片漆黑,想来方婶大概已经入睡了。
关门落闩,叶羡云轻手轻脚地踏上楼,进屋后,将玉兔灯放置在榆木条案一侧案头。
旁边的矮几上,傍晚灌入青花圆壶内的开水早已冷却。叶羡云皱了皱眉,一杯凉白开入腹,寒透五脏六腑,逼得她只好多披一件棉袄。
在条案后坐下,她熟练地蘸水磨墨,就着荧荧烛光,翻阅账簿,结算糕点铺子正月里的盈余。
义母苏夫人因肺痨沉疴多年,没有熬过这个严寒的冬天,在两个月前不幸病逝了。直到除夕前夜,她与方婶都在处理苏夫人的后事,义母留下的糕点铺子在此期间自是闭门谢客。
正月初五开张以来,店铺的生意如往日般红火,不过具体赚取了多少银两,需待她今晚仔细结算一番。嗯,是盈是亏,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右侧案头堆着高高的一摞纸簿,叶羡云从中抽出一本空白账簿,专门用来记录今年糕点铺的经营明细。
她提笔在账簿封面左侧的题签上写下:“庚寅岁苏记糕点铺账目”。
“正月初五,购十捆柴,一百二十文。正月初六,购两斤花茶,二百五十文;两斤井盐,一百文。正月初九,购五斗糯米,八十文……”她边写边轻声念道。
屋中忽地一暗,原是玉兔灯内的蜡烛已经燃尽。
叶羡云停笔,这才感觉到眼睛有些酸疼,伸手轻揉了几下后,起身摸索到桌案边。莲花烛台被她放置在案头,代替玉兔灯照明,铜质簪尖微挑烛芯,灯火更明亮了些。
“……正月十三,进三百一十六文;正月十四,进三百文;正月十五,进五百六十文。至正月中旬,用银一两,用钱二百二十五文,进二两七百七十文。合银一两五百四十五文。”
“搞定。”
纸页被轻轻吹着,加快数点墨水的阴干。叶羡云从箱匣里取出几块碎银放入荷包,方婶的药只剩下两副,明日要先去一趟长春堂,她得早点休息。
“睡觉咯。”
打了个哈欠,叶羡云眉间略有疲惫,端着烛台到床榻边,动作麻利地脱鞋脱衣。冰冷的被窝里,她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这冷衾冰榻实在是太折磨她这个习惯使用地暖的人了。
屋外的风雪簌簌打在窗纸上,沉缓地低奏着一支独属于冬夜的安眠曲。不多时,她在一室静谧中沉沉阖眸,渐入酣梦。
…
“喔喔喔——”邻舍家饲养的雄鸡每日五更天准点报时。
叶羡云伸了个懒腰,下楼洗漱吃早饭。刚走进厨房,便见方婶端起锅里的元宵,故作不悦地问:“云娘,昨晚跑去哪儿玩了?”
唉,还是被发现了。
叶羡云一脸尴尬,老实交代:“婶子,我只到城门边的主街逛了一圈,不到一个时辰便归家了。”
“一个时辰!”方婶实打实地哼哧一声。
知方婶不虞,她诚恳认错:“婶子,云娘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般晚归家。”
方婶边将炉灶内的柴火一根根捡出,边对她说:“不成,往后天黑你要出门,必须得有我陪着。再有,你别以为能瞒过我偷偷溜进家门,翻墙也不行。”
见叶羡云走到身边弯腰捡拾柴火,她看着叶羡云姣好无瑕的侧颜,没好气地说:“莱阳城治安再好,也没有几家闺女敢走夜路。你倒好,胆子这般大,一个人独自进城。那路上乌漆麻黑的,万一遇着什么歹徒或人牙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就问你到时如何得救?”
方婶越想越害怕,“我老媪一个,什么也不惧。你不一样,云娘你可知莱阳城里有多少人家向我打听你的婚嫁?你忘了年前城西白员外家的三公子托刘媒婆来说亲?那白三公子每回见着你,任谁都看得出他恨不得立马把你纳进白府里。”
叶羡云轻拍手上的炭灰,郑重向方婶保证:“婶子,我晓得了,我以后出门一定先告诉您一声,晚上出门也一定拉着您一道同行。您就放心吧,我会注意自己的安危的。”而后笑吟吟地看着方婶:“好了婶子,先吃早饭吧。”
方婶叹了一口气,几口粥下肚后,面露惆怅,“夫人不到五十便走了,我如今已五十四岁了,老了,没几年……”不待说完便被身旁的女孩打断。
叶羡云右手虚握竹筷,语气闷闷:“婶子,您别咒自己。”
方婶摇了摇头,“云娘,婶子不是在诅咒自个什么,我和夫人一块长大,她年轻时候的模样……”手指在空气中比画了几下,继而道:“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嘞。”
“你来到我们身边之前,夫人在世上只有我一个亲人,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从来渴望子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她收养你为义女时,是那般的高兴幸福。”说着,她的眼中泛起些许泪花。
“夫人把你托付给婶子,婶子见不得你出一点事,那些王八羔子敢动你一根手指头,婶子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不会放过他们。”
叶羡云嘴唇微动,方婶阻止了她的言语:“你年纪小,不知世道险恶,人心善变。即便太子殿下英明睿智、清正不阿,大齐九州万方,总有太子殿下看不到、顾不上的角落。那些贪官污吏、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之徒,好比阴沟中孳生的蛆虫,永远不可能有彻底消灭的一日。你记着,这里,仍是免不去官官相护和草菅人命。”
叶羡云与有同焉的沉默赞同,又听她宽慰道:“你莫要怕,莱阳城县令是个秉公办事的好官,光天化日之下,那些王八羔子不敢胡来。”
但她又叹息一声,无可奈何道:“可老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你们女儿家,拳脚敌不过男人的手,双足跑不过他们的脚,一旦真的遇到歹意恶事,有的姑娘不堪受辱,投河、上吊、吞金,甚至被家中活活勒死毒死的也有……”
“云娘你记住,要好生警惕,无论何时都不可轻信大意,定要保护好自个儿,可听明白?否则,我走后,你该如何是好……”
叶羡云吞咽下热乎乎的元宵,轻叹一声:“婶子,我都明白的。”
饭后,叶羡云刚跨出门槛,方婶急急在楼上唤道:“雪天路滑,外头冷,多带一件棉袄。”
雪花点点飞舞,随风飘向院门口,叶羡云仰头看向方婶,“婶子,不用了,我不冷。”
方婶不管,径自揣着叶羡云的一件棉袄跑下楼,见眼前的少女唇色苍白,便去握她的一双手,传来的冰凉僵硬登时让她虎下脸,佯怒地问:“不省心的,这叫不冷?怎地不穿厚实些?”
叶羡云眼露无奈,卷起棉衣的袖口给面前的方婶瞧,“婶子,我穿了三件小袄,真的一点也不冷。”双手搓了搓,又重新解释一遍:“郭大夫说这是摔落山坡落下的病根,一年半载调理不好。”
方婶只一把将棉袄塞进叶羡云的怀里,强硬要求:“带着。”不待女孩说话,便砰地将院门紧紧关闭。
远望白雪皑皑的山峦原野,叶羡云悠悠地叹气,棉靴踩过嘎吱作响的雪地,唯余一串串深浅不一的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