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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落人亡两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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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看着母亲,第一次不怕天打雷劈地在心里想,她什么时候能不在人世呢?
她的心事从来瞒不过明亮,一抬眼碰到明亮责备的目光,明玉就知道,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老天爷,人这一辈子,怎么那么长啊?
今天是明玉的生日,四十五岁生日。
陪着明玉过生日的,只有明亮和母亲,十五年前还有父亲,然而父亲走得早,这十五年来,合家只余得三口。
再没别人了,谁敢相信,一家三口人,一母一子一女,就这么近乎于自虐的守在一起,谁也不曾设法挣脱。
不对,母亲是一直在设法的,只是,她的法子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现而今,已演变成一种机械的执着。
最能忍的是明亮,最想发疯的是明玉,她隔着生日蛋糕上那根象征性小蜡烛的微光望着母亲已经麻木的脸,真的很想一把掀翻面前的桌子。
不过,明玉毕竟没有发疯,她还是将自已死死地压在坐位上。想想明亮吧,他已是快五十的人,他不是一直陪着自已吗?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你许个愿吧!”母亲刻板的声音例行公事地说。
“这二十年来我许的愿都是同一个,可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实现?”明玉直视着母亲问。
“等我死了就可以。”母亲二十年的回答,也都是这一个。
“明玉,别说了,吹蜡烛吧!”出来打圆场的,永远是明亮。
明玉定定地看了明亮好一会儿,站起来道:“你自已吹吧,我出去走走。”
明玉不理明亮哀求的眼神,也不看母亲漠然的神态,顾自向门外走去。
“明玉,明天你不要出去,我请了客人来家里吃饭。”还没到门口,母亲的话就让明玉的脚步戈然而止。
“是谁?”明玉转回身问,语气已是山雨欲来。
“就是上次对门阿婆给你介绍的那位刘先生。”母亲回答,毫无退缩之意。
“我--不--见!”明玉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明亮的脸色也白了。
“你总要嫁的!”母亲恨声说。
“我只嫁一个人!”明玉同样恨恨。
“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母亲的嗓子尖锐如刀。
“嗵!”明亮一脚踢翻椅子,闷着头抢出门去。
“哥!明亮!”明玉叫了两声,蓦地悲中从来。
“你嫁了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就为了你哥好,你也该嫁。”母亲坚持地说。
明玉坐倒在地,第一百次无力地问:“妈妈,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我亲哥哥,为什么不肯成全我们?”
“他就是你的亲哥哥,凭你怎么说都没用!”母亲的脸上泛起潮红,恼怒异常。
“他是爸爸的儿子,不是你的!”明玉气往上涌,口不择言。
“你胡说,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他,他怎么不是我的儿子?”
“不管怎么样哥哥不是你生的。”
“生亲不如养亲,他从没见过亲妈,打生下来就跟着我,跟我亲生的一样。”母亲受了刺激,扶着桌子颤颤地站起来,又加了一句:“比我亲生的还强!”
“是,我宁肯不是你亲生的!”明玉绝望地回嘴。
“只可惜你是!”真看不出母亲是七十多岁的人,口齿伶俐一如往昔。
“怎么跟你说你才能明白?我又不是爸爸亲生的。”明玉叫起来。
“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你小时候就连洗澡睡觉都要你爸爸陪,现在才来说你不是他亲生的?你也不怕遭天打雷劈?”母亲怒极。
“让雷劈了我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明玉喃喃,泪水夺眶而出。
“明玉,为你爸爸想想吧,他这人一辈子行得端走得正,从没人对着他指指戳戳,你和明亮好歹得为你爸爸留点脸面。”母亲放软了声音。
“就为了不让爸爸伤心,我和哥哥一直撑着,可是爸爸都去世这么多年了,你又……”明玉哽住,说不下去了。
“我怎么啦?啊!我怎么了?”母亲再一次发作,道:“我可不象你们,就盼着你爸爸死,怎么劝你俩相亲都不肯,好,最后你爸爸伤心死了,你俩如愿了可是?没那么容易,我还没闭眼呢,我不能让你爸爸在地下都不得安生。你俩狠得下心便罢,只管想怎样就怎样,你们前脚出门,我后脚就去撞汽车。”
“妈妈,我知道你和爸爸感情深,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多好啊,谁都羡慕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是一家人呢?”明玉痛哭起来。
“就是因为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嫁给你哥哥,那不是□□嘛,只要我活着你俩就别想!”母亲钻进牛角尖里去。“还有,除非你嫁人或是你哥哥娶媳妇,你俩谁都别想离开这个家,我可信不过你俩。”
离开?!明玉悲哀地想,谈何容易?当年父亲刚去世时,如果明亮肯听自已的,一狠心撇下母亲两人自寻生路,也许情况不会象今天这样糟。可是,明亮从来都孝顺母亲,加上父亲去世的打击已经令母亲快要崩溃了,怎么忍心撒手就走呢?
明亮劝自已再忍耐一阵,毕竟父亲在世时母亲并未表现出特别排斥两人感情的态度,明亮说母亲在这世上只剩他俩,过一段时间想通了,一家三口,即是子女,又是婿媳,该有多美满啊!
谁承想,母亲竟比父亲更加变本加厉地反对他们,这一忍耐,居然又是十五年!捱到今天,连明玉明亮都显出老态来,还谈什么离开!
“那就耗着吧,你也别费心安排什么人给我见了,这都几十年了,你见我和哥哥哪次答应过吗?”明玉止住泪,吸一口气,放平语气说。
“不行,明天这人你非见不可。”母亲决然地驳回。
明玉的心头升起一股烦厌,道:“那刘先生根本是个老头儿,比你都小不了几岁,你愿意见你就见吧,拉扯我干什么?”
“你…你…你…”母亲气得哆嗦起来,骂道:“你这是恨我不死哇。报应啊报应,明亮的亲妈死得早,你爸爸把明亮托给我带时就说,怕会累及我的清白。结果,你亲爹那个死鬼想不开,凭我说破了嘴也不信我和你爸爸之间没有任何事,自已喝醉去撞汽车……”
“是的,是的,”明玉不耐烦地接嘴,“后来爸爸不顾别人闲话娶了你,一辈子就只这一件事耿耿于怀,所以我和哥哥再不能作任何招人议论的事,即使爸爸不在了也不行。这段儿你都讲了十五年,我都会背了。妈,我真不明白,反正你和爸都让别人议论过了,就再议论一回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我们一家人搬家,换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还不成?你以为现在我们一家就不遭人议论了?说不定传得更难听!”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母亲哆嗦地更加厉害了,手在桌上摸摸索索,不知抓了个什么,兜头就向明玉砸来。
要到那点明晃晃的亮光逼到眼前,明玉才意识到,母亲扔过来的,竟是那把准备用来切蛋糕的锋利餐刀。
明玉怔呆至极,连躲闪都忘了。
“玉儿,小心!”母亲也明白过来,一边惊慌失措地扑抢过来,一边大叫。
明玉回过神来,本能的使出昔年京剧团当家花旦的身手,想也没想,抬起脚,照准那道亮光踢了过去。
电光石火,“扑”的一声闷响后,一切都沉寂下来。
许久许久,明玉才敢相信自已眼前看到的,不是作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餐刀不偏不倚,插进母亲的前额,一丝血迹顺着母亲犹未瞑目的眉骨淌滴下来,母亲的表情,凝固着惊讶与不解,似乎至死也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玉也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明玉试探着,轻轻呼唤着,浑身软软地,站都站不起来。
隔了一会儿。
“妈——————”
事后,整条街的人,好长时间,都无一能忘那声将他们惊得几乎心胆欲裂的惨叫。
一个月后。
明玉拖着脚镣手铐,走进看守所的会见室,看见那张灰扑扑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慈眉圆脸的中年人,他抬头对着明玉,眼里精光一闪,微微一笑道:“你好,我受明亮的委托,来作你的辩护律师,我叫莫求!”
莫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