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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尹伊花落之三 ...

  •   莫休事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未还泪先流……”花炀有些吃嗔模样般得小啄着青玉瓷杯酒香。
      看着他毫无警戒得半眯着狭长的星眸,似睡未睡得靠在木漆藤甸内,嘴里还哼着方才听的几段折子戏,细若无骨的手指节间搁着白瓷沾杯,正如江湖上传言的那般,花炀不甚酒力,仅仅只见他才喝了两杯,便露出了微醉的痒态,这岂非我偷袭的大好机会,杀了这妖人,也算是为这世上除去一大害。
      我把身子紧贴在茧纸窗阁外,今天莫非这酒堡里有何喜事,绢白窗纸上剪贴了一双双鸳鸯喜字,像是在庆祝谁的大喜之欢。见了内屋桌帷也是满目红光,双台红烛映照着清风冷屏,却也显得不那么寒冷之意了。那倒是碰巧,今日也是我的姐姐的良缘之日。
      看准时机,我连连唆出两枚薄缕飞刀朝着花炀的后颈射去。该是命中夺魂的传门金缕丝。
      血的腻腥顿时弥散在空中。
      江湖中人人畏惧的花家竟是如此实力嘛,我有些不可思议,简直就是不堪一击嘛。我看清伏在辕桌上的真是花炀的侧身,一尾赤狐绻在他的脚边,此时见了我推窗而入正疵目裂牙得竖起身子,没有错,这正是传言中该灭于四年前的毒门花家留下的最后一个妖孽花炀。
      四年前,西域花家被斩于一晚,包括老弱妇孺,总共五十二人口,隔日焚尸时却只有五十一具,听说那花炀和尹家大公子交手后便不见了踪影,早就传闻尹翊与花炀虽身处白黑两道,立场对持,却是有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暧昧。所以自那日后尹翊因为种种流言缠身,不得不弃位传剑于其弟尹子斐,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之事,更是只字不提花家,个中缘由被虚弄得沸沸扬扬,五花八门,真正知道其中内容怕这世上除了那两个人外,也就没有第三者了吧。
      这么容易就死了嘛?不可相信。我注意到侧趴在桌缘边的脸,荧白胜雪,五官精致得让人禁不住遐想,这般容貌生在一个男人身上也是让人惊叹。突然那张脸慢慢有了表情,逐渐扩散成了淡淡的笑容。我警觉得向后跃开几步,后悔着自己今日为何如此莽撞,是因为姐姐和那人的大婚嘛,我的心猛地一颤,把这种想法迅速排斥出脑海,都什么时候了还考虑这些男女情长之类的,真是被鬼魄乱了心智。
      “……所谓的名门正士,也是靠着这些暗器伤人的——”那浅薄的淡唇只是轻启,道出一个我不愿承认却无法否认的事实。
      “住口——妖孽。今日死于我金氏也算是你的天命之日。”我猛然纵身,两指从袖口内又劫出寸长金缕,算计着这次该伤了他的哪个致命穴道。
      他似乎有气无力得直起半身,狭长的眼眸瞥过我的脸面,这一瞥像是看透了某些隐藏的东西。他已经把我的心事尽数看去了。
      花炀从肩后拔去了方才被我所伤的两枚金缕长针,甩了地上,丝丝墨血沾污了他的素衣,他好似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可是怎么可能就这般轻松,那两枚金缕上分明是昨晚我反复摸上的百年花蛇牙毒,该是渗伤扩身,瞬间腐烂肉身的剧毒。金家不是江湖上什么名流正派,却也一般不用毒器暗算,只是对付这样一个妖孽,不用些狠毒的手段怕是不行的。
      可是,他竟然就这样不顾伤口,一步一步向我走了过来。这怎么可能,毒已侵入他的肉身,即使一时要不了他的性命,他也该寸步难行,乖乖等死了。
      “……哦,原来是百年花蛇之毒呀。”他一面朝我走近,一面淡淡得说着。“忘了花家本是靠着什么的嘛?”
      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想到了,花家本就是靠着极毒臭名江湖的,没有比花家的人更熟知毒学,善用毒液的了。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吓得双腿软了起来,手中未射出的暗器也随着颤抖的手掌抖动不已。
      “你的毒对我没有作用。”他说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是,蛇毒无用,但是毕竟还是伤了他的肉身的。果真是妖孽,沾上百年花蛇牙毒的人,不出三秒便会神智不清,三分钟内必定夺其气息,只是这人像是根本毫无伤害,“妖孽——”我使出指尖的金缕,直刺向他的明目穴,纵是毒不能伤他,也叫他不能视物。
      “没有用的——”花炀伸出右手,指尖划出一个漂亮的月弧,挡下了一左一右的两枚针器,只觉凉风如刃,割痛了我的脸面。左面上如万针穿透,灼热难忍,束于脑后的乌黑发辨断了一指来宽的绸缎散开了面上,我下意识得赶紧捂住脸面打算劫窗逃开。
      “今日是尹家的大婚之喜,花炀不想杀人。”
      “——你——你——”我明白他意在毁去我的半张脸,霎时忘了其它,大声尖叫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害怕。
      花炀也愣住了,莫名说了句,“难道是位姑娘?”
      我气急,眼泪不争气得落了下来,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知道自己破了相更为惊恐的事了。
      “真是位姑娘。”他像是不相信般又重复了一句,朝着我披头散发的脸面上仔细打量。
      我是金氏的二小姐,单名昔字,今天是我的姐姐金荷与尹家的二公子尹子斐的大喜之日,我却四处打探花炀的隐踪,本想着砍下这个妖人的头颅送去尹家当作婚礼的,只是……恐怕是难逃于这个妖人之手,再没有机会同姐姐姐夫贺喜了,尹子斐——现在的你是否牵着姐姐的手,共覆巫山,只是……只是……尹子斐——

      等我再次醒来竟发现自己软身躺倒在香萝纱帐内,清馨的花香伴着烛灭后的淡烟扑鼻而来,借着半支起的窗橼依稀可辨蔚蓝的天隅,闪星点点,却是一时没有见到圆月,辨不清该是什么时辰。呆呆得愣着观望这般天色,突然我想起了什么,花炀,还有——我的脸。
      冰凉的手掌扶上自己的左面,粗糙的绵纱,那不是梦,花炀伤了我的脸,但是这棉纱还有浅淡的混着花香的药味是谁为我敷上的。
      我一个鱼跃坐起身子,胳膊肘竟然探到另一个人的身子,谁?我吓得赶紧跳下床铺,低首见自己的衣服齐整,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又为着自己的举动脸红了些。床上侧躺着的人拥有一张素白的脸,眉清目秀,这不就是花炀嘛。
      下一秒中,我抽出腰间饰刀,弯若弦月,非到紧急关头我是不会用它的,因为这是那个人送给我的,我只是把它当作他,永远伴在身边。
      一只赤身白尾狐狸蜷在床辕边,我曾经见过花炀把他抱在怀里,嬉笑着叫他赤儿,毒门花家当真已经人妖不分,竟同一只莽兽亲若血缘,倒是听得传闻说是花家灭门那晚死的孕妇,尸首发现时肚腹已被刨空,胎儿不见踪影,却是遗留了兽类的毛发,诽言总是越传越玄,我倒是不介意那些狐怪妖谈,但是这个唤做花炀的男子品行不端,妖淫甚谬,竟是屡屡勾引莽夫官人之类,今日竟然与本姑娘同榻,要是传了出去,我金氏脸面何存,更何况如今还和尹家攀上了亲戚关系,如若这般,尹家也必抹上黑漆色。
      花炀睡得憨熟,像是累极之人,又似纯净孩童完全入了自己梦中,不留丝毫警惕,身处江湖能这般酣睡之人当数不多,我奇怪,花炀是和传闻中阴险狡诈,迷惑□□之人毫不相似,要是当真那般,能有这种愚童般的睡相,不可思议,四年来,竟没有人能铲除这样一样看似手无缚鸡的柔弱之人。
      弯刀执于手中,我定了定神,屏气稳臂,刀锋直顶在他白净美好不差于女子的喉间,感觉得到他暖暖的气息从嫣红小口中悠悠飘然,为何,我只是这般举动,却没有再下一步行动,只要把刀锋差进肌纹内,便一切告成,江湖上从此花家断绝铲除危害,而我,也可以依照原定的计划把花炀的人首拿去当作姐姐的大婚之礼,这样一来,金氏的地位便能如当年的尹家一夜成名,爹爹的脸面上也有光彩。
      只是,我下不了手。烟蓝的光弥了满眼,花炀,孩子般睡在我的面前,他突然像是怕冷,紧紧抱了怀中的被袄,眉宇间有点点悲哀,他的墨黑发丝丝丝屡屡垂荡开,半遮了眼眉,口中轻唤了某个人的名字……某个人的名字。
      眼泪瞬间流了下来,这般模样和记忆中的那日竟是如此相象,我放下刀子,环抱了身子靠坐在床掾边,那日的我也像这般,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人,只有在自己无意识的空荡中才能轻唤的名字。我的心在痛,其实这张脸变成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要厮守的人已经成了别人的夫君,我的姐夫。
      这一夜如此平静却又如此异常,该是手刃妖人的,没想到一个妖孽,一个女子,一匹幼兽,就这样无事渡过了一晚,均睡得憨然,多久,多久没有这么恋睡了。

      “为何没有杀了我?”我问。
      花炀起身,梳发,束衣。我无心仔细端详这些闺阁之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人,也谈不上闺阁,可是他的举手投足间如此优雅,似春风拂面,花开岸枝。我注意到他恋恋不舍得观望着手中的榆木梳子,像是把手工之物,技艺却不娴熟,他却像是对待极重要的宝贝似的重新揣回衣襟内,然后抬起脸,微微一笑。
      同样的问题。“为何你没有杀我?”
      我没有答案,昨晚我也试图找寻答案的却沉沉得睡去了。
      “姑娘家怎么弄刀舞枪的,该是找个好人家嫁的。”花炀无心得说出这些,他抱起那尾幼狐,小家伙竟然还在睡,甚至赖在他的怀里不肯挪动。
      他的面相竟这般温柔,我诧异,事实上从昨晚起,我便没有在这张脸面上找出适合妖人的点滴。
      “花炀,是否毁了小姐的清誉。”他笑说着,我则羞了脸,这个男人还真是……和传闻中的截然不同,甚至有些许恶作剧的味道。
      他说着便出了房门,像是留给我梳妆的时间和独室,会是我多心了嘛,感觉上他是个如此细心的男子。
      待我稍稍理了理散发,整齐了衣角便也下了楼,见他已经点了些小食,怀里的幼兽完全醒了,吃着人类的食物,真是妖怪,他丝毫没有介意我怪异的目光,微笑着招呼我供进早点。我对这个软面的男子越发好奇了。
      “公子昨晚睡得可好?”小酒保上下搓着双油腻腻的粗手,感情是见了他像是好人家的公子讨些打赏之类的。花炀给了些碎银子,那酒保果然更加眉开眼笑了,又道,“昨晚尹家堡可是热闹,那迎亲仗声甚至传了这处呢。”
      花炀像是想起了些别的,说道,“四年前,尹家不也迎过一次亲嘛。”这一句把酒保生生顶得不再言语,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尹家的大公子尹翊四年前,从王家娶的是具死尸。王家小姐死于大婚前三日,可是尹家守信,即使人已过世,尸骨未寒便如是娶过门,立为正妻,而且这四年来更是没有续弦纳妾之意。这些虽是被颂为美谈,但是背后却有不少言语倒像是尹翊欠了王家小姐什么,内疚至深之类的。人的嘴有时比刀子更加伤人,更是伤了痛着却完全不见血迹。
      我全当没有听见这番话语,什么嫁娶,累了。该娶之人,该嫁之人,表面衣着光鲜却又有多少心里还挂着些别的。红烛吹灭便不见了烛泪,那泪是淌在心里的。
      注意着擦得还算干净的油亮红木桌台,面上搁了不少寻常点心,还曾经听说花炀不食人间烟火只食人之精气,果然这些也不过是添油加醋的料子。千金圆,杂米膏,松花饼,杏酪,神仙粥,羊羹,虽是普通但也见着丰富。
      我也确实饿了,这几日日夜赶路追踪花炀不得不风餐露饮,没想到最后绕了个圈子最终还是回到邺城,离开尹家堡不过几里之遥。早知这般还不如坐镇此地,犯不着辛苦如是。结果——我突然想到结果,一时筷子搁了半空中,本该是要了他的命的,现在却是这般共处一室,同餐一桌。想来竟这般可笑之至。
      “小姐,是否担心花炀下毒。”他又笑了起来,看着那匹小狐狸捧着面点撕咬着,我被这番奇怪的画面逗弄得也差点失声笑了起来。
      却是瞬间感觉到了四处浓烈溢射的杀气,花炀,他不可能没有感觉到。见他一手提起幼狐的颈脖接着一个甩手把它抛了我的怀中,小家伙还撕咬着糯米园子,这一抛完全没有留意,口中的食物落了地面上去了,它似乎想要摆脱我的胳膊肘,扑回地面上去,我只能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把它圈在怀中。
      我想此时我定是乱了心智的,竟然抱着妖狐和花炀战于同一立场。
      “小姐的脸花炀定会医治,只是需要三天的时间。”花炀邪气得一笑,刹那间,我见到了传闻中那个妖怡狠毒的男子,清秀绢美的五官抹上了一层嗜血的嫣红,眉目嘴角边的笑意嗅得出血的味道。那便是毒门花家。
      我抱着手中赤狐躲开了周遭劫人,大约十来个壮士汉子,看打扮大概也就是一般的小门小派,犹如我们金氏,若是能斩了江湖上人人不齿的花家最后的妖孽定是能够扬名耀宗的,虽说是覆着除孽的名义,但是这些卑微的想法定还是存于其中的吧。
      “拿下这个妖孽——”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深厚延长,是他的声音,我朝着那边望去,果真是他,还穿着朱红官衣,嫣红软丈束起万缕青丝,那嫣红还曾留于我的掌间。
      一个转身遮了脸面,我不愿被他看见现在自己的脸面,被毁去了半边的容颜,这一刻我重又恨着花炀,竟然伤了我的半边面相。
      花炀似乎也顾虑着什么,指尖抛出金丝游龙,伤者血溅徒壁,只是并没有伤着重点,不过是些皮肉之创罢了。却是,我皱了皱眉,为何这时竟然闻到若有若无的花香,雅致清淡,朦朦胧胧得围拢了来,难道会是花家携香,那才是花家最毒的毒药。花炀——竟丝毫不想存留活口。我想要疾喊,花炀一把挟了我的肩头,跃身出了酒保,莲步生风,几个眨眼间便见了那酒楼化了黑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你——子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杀了你——”我腾得拔了刀子抵在他的脖下,冷光射在他的眼里闪变青磔,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尹家的人,我杀不了。”他有些轻蔑得瞥过我的脸,“你喜欢他嘛?”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对于我却是如此艰难,像是巨石背负不起。
      “他昨日便成了我的姐夫。”我避开他狭长的眼眸,收了手上的刀子,这个男人还真是敏感,或者说善于洞察人心比较恰当,总之他像是窥破了藏于我心底的隐事。
      他突然问了句我没有想到的,“你见过尹家的当家尹翊嘛?”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尹翊不再过问江湖的事几近两年,终日花酒,都说成了废人般,为何他竟在这时提到他。我如实简单说了。花炀只是听着,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等我沉寂了良久,他才像是刚回过神来,见我手里还握着匕首,道了句,“现在杀了我,小姐的脸可就恢复不了了。”
      我冷哼一声,并不是我有多在乎自己的脸面,真想要杀他,恐怕还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功夫,凭着我的能耐大概没有太大的可能,他的威胁根本不必要。
      花炀抱起赤狐,悠悠得走了。
      “喂——你不是还要治我的脸嘛。”我说着跟了上去。
      “那是自然。”他没有回头,声音中有了些戏谑,我只能跟在他的身后,忍耐三天就好了,既然我杀不了他,又何必陪上我的容貌。虽然谈不上沉鱼落雁,却也是千里挑一的闺秀,但是金家只生了两朵姐妹花,未有男丁,这是一心习武的父亲毕生最大的遗憾。好在姐姐嫁给了江湖上美名甚传的尹家,也算是给父亲添了脸面,姐姐温柔娴舒,能够嫁与这样年轻有为的良君,自是后半生有了归宿,只是……只是……没有人知道,我和尹家的二公子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一夜之孽,只是没有人知道,就连他,踏进金家大门时,我们又再一次见面,他来提亲,要娶的是金荷,金氏的大小姐,我的姐姐。那日我在他的眼里看见的分明是尴尬,原来,他是想要忘记的,他没有想到那日的篝火边随意搭讪的女子,竟是他未来的妻子的妹妹。
      我看见那有意避开的目光,便执了剑,离开邺城,寻找江湖传闻已久的花氏妖孽,听闻他杀人无数,嗜血成性,我是抱着去死的决心的,如果可以我想死在姐姐的大婚之日,血的红色与朱袍的红色,尹子斐——届时你还能记起只是那夜缠绵,那个次日清晨割发的女子。
      为何我想起了这么多,明明告诉自己那些早就淡得若水,毫无醉人酒气,却仍是如痴嗔之人念念碎碎。
      “为什么不杀了我?”我又问,“只因为我是女子——”
      “花炀说过了,尹家的大喜不该见血。”他斜躺在枯竹下,虽是枯的担仍旧刚劲挺直,要不是那不再通透碧绿,根处也已泛黄,我还真辨不出这一处不过是片死竹林。日光的影子撕碎似的撒在花炀的身上,像是燃着簇簇冥界幽火。他面色白得完全不像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人。蚕眉浅皱,薄唇却是艳得夺目,被贝齿紧咬得几欲滴血。
      我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他像是伤了。可是刚才的打斗却并为见着刀剑磕碰,昨晚的伤也不该此时发作。
      淡淡得,我看见他右肩处白衣上渗出浅色的粉红,随即变深,更深。那是血,等我终于完全确认了后,那块污迹化得赤黑和拳头般大小了。
      “这是……这是几时的伤……”我忘了,他是□□之妖,人人得以诛之,我却在询问他的伤势。
      他只是惨淡得一笑,像是忽略了般毫不在意,怎么能够这般,这是他自己的身子,怎么就能这般漠视。那尾小狐狸倒是围绕在他身边吱吱得唤个不停。
      我取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容纳在褐黄点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甲盖大的扇贝中的一团焦黄,这是爹给我的,我见过姐姐也有一个可是她的那个打开却是一团嫣红,女子用来抹唇的嫣红。
      花炀接在手里,没有立刻打开,只是轻道:“金氏的独门秘方,就不怕花炀学了去?”
      要真学了去,那到还能救人。我冷道。毕竟他还是花家的人,西域花家擅用毒,其实毒和药不过相差无几,少量的毒有时便是救命的药,而剧量的药往往和毒无异。这是很久以前王家的小姐对我说过的,她苦于每日端着碗黄汤水,那是她的药,亦是她的毒。
      可惜她死了,死在大婚前三日,若不是她命短归西,该是尹家大公子尹翊的结发妻子。都说王家小姐生得美好只叹自古红颜多薄命,她还未嫁便香消玉损了,被病魔折磨了十七年的命在那一刻断了。
      只是只有极少的人知道,王家的小姐并非死于顽疾,而是死于她的药,十倍的药量成了她的毒,她亲手制了那碗药,然后端着,如往常般喝了。我不明白,难道她不愿成为尹翊的妻嘛?她明明是恋着他的。
      仅有的一次她对我垂着泪说:“他的心里已经有人了。”
      我说,只要他的心中还能够再容纳你……也就罢了。
      没有想到是这般结局。只知道,尹翊为了他未过门的妻去求了毒门花家,这件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有人骂,这是名门正士的耻辱,竟然去求邪门歪术;有人赞,为了爱妻,甘愿承受此辱,可见用情之深。
      尹翊却是不爱她的,不然,她也不用拿她的药做成一碗毒,用这种方式在他的心里撕开一道口子,找到一个容身的寸间。
      “没有用的,”花炀只是淡了一句,“被尹荧剑所伤是无药可医的……”
      被尹荧剑所伤?那么伤他的人只可能尹翊——尹家的大公子,因为那把尹荧剑即使现在握在其弟尹子斐之手,却和把普通的钝剑一般,根本伤不了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难道他竟然忍受了那伤这些年……日日受创面之苦,妖刀尹荧,即使只是轻伤也必反复无常,折磨至死,这也是江湖上称之为妖剑的缘由,更是非尹家的人无法挥之,即使现在传于尹子斐亦不能像是其兄尹翊那般灵巧运筹。
      花炀像是沉醉在撕裂的伤痛中,他的眼神好像……好像……就是在渴望着那般痛楚,只有靠了阵阵钝痛才能够感觉到那个人给的伤,花炀——究竟是谁让你倾注这般留恋迷离的眼神?王家的小姐口中暗叹,他的未婚夫心中有了别人,那人又是谁?
      仅仅只是一瞬间,我让自己的思绪暂时自由,飘离种种不可能探索着缘由,可是,那些根本是不可能的。花炀慢慢阖上眼眸,像是要沉沉得睡去,我有些担心他会这般沉入生命的池底以至忘了呼吸,永远得沉寂。
      只是这该是多虑了。
      白尾赤狐绕在他的周遭吱吱直唤,像是要把他从死亡的气息中唤起。
      他猛然吸了口气,荧白的脸上晕了淡淡的粉色,狭长的眸子济开一道银色的弧光,嘴角勾起不祥的微笑。我看清他这般变化的神色,心里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果然方才那些猛汉剑客追了一路,他们面对着这个看似奄奄一息的弱者露出势在必得的狂态,在那个不祥的媚笑中我已经嗅到了死亡,那是他们的死亡。
      “花炀——你作恶多端,终于也有了今天。”
      “妖孽——受死。”
      “……”漫骂声混着铿锵佩剑的碰撞声。
      花炀只是细听着,依旧媚笑。
      毒门花家索了多少人命我依稀也是听到过的,甚至连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叟都曾死于花家毒下。花炀——他毕竟还是花家的人。
      “不要命了嘛——”花炀只是说着并未任何招式,面前已倒下三四个壮士。耳鼻中淌出殷红艳丽的颜色,血的颜色,蜿蜒崎岖得顺着沙砾渗入地下。方才的那阵花香果真是花家邪门奇香,香气随创面渗入,毒发时间随人而异,死态也各自不同,却是没有一个人可以摆脱活过三日。
      后面的一些人看着倒下的伙伴有些慌了神,不知躺地的花炀竟是用了何种方法手指动也没动却是要了四条人命。
      人,对于不可思议的诡异总是害怕的。看着他们步步退开,我没有讥笑,想起自己也是根本杀不了面前这个媚态的男子,而且……为何要杀了他?因为他是花炀,他是邪门花氏,那么他曾经杀过人嘛,为何夺了别人的命,不知道,只知道江湖传言,花炀为□□妖孽,人人诛之,仅仅是因为江湖传言,第一次,我感到可笑,怀疑。现在,在我面前的男人只是自卫而已,只是想要活下去,那为何又恋着那道伤口,宛如那道伤,那般痛楚才是他的命,生气才能够延狿。
      他摇晃着步子攀上其中一个少年俊士,那少年看上去不过落冠,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慢慢覆在自己眉宇的细指,纤若无骨,那哪里像是双手,根本就是上好的白玉雕琢的粉枝珍珊。周遭的人逃开了几步远。只有这个少年眼里虽然有着明显的恐惧,却像是被定在了地上挣脱不开。
      “好漂亮的剑眉——就像是他的……”花炀细语道。我不明白那个他指的是谁,担那抹浓眉让我想到心中的他——子斐,尹家都生有一双好看浓密的一字剑眉。
      他的眉,他的额,花炀的指尖滑过少年清爽的线条,年轻,没有丝毫的浮赘紧绷的线条。那般异样兴奋的眼光,他的眼眸中出现的无疑是另一个人,是谁。
      “妖人——还要媚惑人心。”一阵吼声,是子斐。我转过半张脸,是他。四目相对,清澄如初,他的眼睛却在下一秒浑浊开不复当初。
      “是你嘛——金昔。”他问。
      我却倔强得不复回答,我不愿喊他姐夫,即便一开始只是叛逆无聊,寻找着宣泄,但是我遇到的是他,忘记了只是两人间未约定成俗的嬉戏,他炙热过然后冷却了,我却被□□烧得体无完肤,心神俱毁。
      “怎会和如此妖人一起?”子斐抽出腰间尹荧剑,剑锋泛着青光,直对着花炀,“难道受困于他?”他的眼睛停留在我埋在白纱里的半边脸。
      我立刻用衣袖遮了那半张脸,只是明知他已经看见了却还想要掩藏,这便是女子的心态吧,从小我便和姐姐不同,负着金氏一族的期望,父亲的教诲,但心底里依旧还是颗女子的心嘛。
      子斐一个挥袖刀影落身,灰黑交杂,瞬间变化。花炀后退开,避了连连几招,却丝毫未损,他眼中分明是有些不舍那把妖刀。
      “妖刀尹荧,该是他的随身携物……”他喃喃道,完全是对自己说话般。
      “尹翊早就是个废人了——丢尽了尹家的脸面。”子斐听了那个他字,挥刀不断,他要杀了他,为江湖除害,为家族清白。
      “想要结果我,恐怕你还没有那个功夫。”
      “……妖孽,莫忘了你曾被尹荧剑伤过……”
      “……”花炀突然失声笑了,毫不在意尹子斐的攻势,不还招只是一个劲儿得躲避,“我只是被他所伤而已……若不是我心甘情愿,你认为尹翊会伤得了我?”
      “住口——妖孽——”子斐步步夺势,手中的剑晃若明镜,印出一张愤恨难遏扭曲的脸,还有一张却是颜媚如佼月的容貌,散发着窒息的媚惑,他随手轻松得拉来刚才那个呆立的少年挡了面前横批一刀。没有喊叫,只有血水飞溅的渍渍声。凝在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改变,我看见那少年红白的脸没有扭曲痛苦的表情便倒了下去,最后印在他的眼里不知是什么,是这蔚蓝一片的天色?还是那张妖娆狠毒的面相。
      子斐的脸也没有丝毫改变,如此一来,花炀便又造了孽,又夺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那个方才逝去的年轻人如此年轻,像是还不知道受伤的种种,便悄无声息得死了——
      死了,多好。这样就干净了。花炀说。
      “能够伤了我的,这世上只有他,若是能杀了我的,那也定是他。尹荧剑是他的东西,不该握在你的手里。”
      “妖孽——像你这种妖孽,人人诛之。”子斐这般说着,撇开那俱没有生气的替死鬼,剑点花炀,不杀了他不甘心。
      花炀不再躲避,我却感到了杀气,他想要杀了子斐。他的眼里透了嗜血的红色渴望。他还招的同时便会成了子斐的末路。
      我无法看到那样的情景,爱着的男人死在眼前,不再温暖……如果那样……还不如由我,纵使那份温暖不是属于我的……
      “子斐……”自那晚后,我第一次离开他那么近,近得彼此把呼吸吐露在对方的脸上,就好像那一晚,灭了烛花后,烛香弥漫了整个萝帐,你的呼吸腻在我的面上,你还记得嘛,不记得了吧,那晚的你,喝醉了……只是我记得,记得每一个细节,我也喝了酒的,却是没有醉的,我是甘愿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是今荷的丈夫,你会是我的姐夫——
      感觉到背后灼热的液体,自己的伤口流出同体温相同的液体,原来我的体温那么高,好像就要达到沸点般,那么就烧尽吧,烧尽这一切,不可能的一切,不能够再次想起的一切。
      冰冷的水滴撒在我的面上,我诧异着那是子斐眼里噙不住的眼泪,扑簌簌得滴落在我的面上,怎么哭了,子斐,你怎么哭了,泪水——却是冷的——我在你的心里终究还是冷的一片,终究还只是一夜结束的感情。也好,那也就没有期望了,也就没了不舍,死亦死得舒坦。
      “今昔……今昔——”他那样唤着我的名字,昨夜,你和我姐姐的大喜良缘之日,是否也是这般唤着她的名字。
      我原以为我会不带遗憾得死去,毕竟这一剑我是替他受的,逐渐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就这样倒在他的怀里,该是没有遗憾了。
      自小我便同温柔软淑的姐姐不一样,她整日坐于闺阁中弹琴刺绣,我却衷于父亲的舞刀弄枪,父亲正是因为这般才教了我一身的武艺,细想下那也是我自己选的,没什么可怨的,要怨,就怨,十八年来,胸口跳动的心仍旧是女儿的心。
      去年这般节气,露气甚浓的夜晚,就连星星都不怎么见到的晚上,我却遇见了子斐,第一次让我那么鲜明的感觉到自己是个女儿身的男人。
      终究只是一晚,他也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随便的女子吧,即便这样,我亦满足了,女人的身份我扮演不久的,我是金氏唯一的希望。可是……他却成了我的姐夫,我喊不出口,子斐——我只能把你唤做子斐。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在金府中,爹爹刚离开我的厢房,听服侍的下人说,我整整睡了三天,滴水不进,连城里最有名的黄大夫也说没得治了,竟保住了性命,真是大幸。
      我听得有些茫然,突然想起了我的脸,冰冷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脸庞,光滑如从前,又唤了下人拿了花镜来。镜子中的脸依旧完整,只是瘦了些,面色黄白。难道这一切只是梦嘛?我的脸,花炀,还有子斐。
      “二小姐——”丫鬟在一旁不安道,“小姐的脸好了呢。”
      “怎么——?”
      伺候的丫鬟像是说了神奇怪异之事,眼眸里仍旧满是疑惑。三天前,我被尹子斐抱回金府时,不仅满身是血,就连面相也是毁了半边的。那么他看见了,我的心猛地一怔,不管多么想要隐藏,还是被发现的。
      “大姑爷这几日一直待在府里呢,小姐既然醒了,那翠儿便立刻去唤他来。”丫鬟说着把我的散乱的发丝微微整理了些。
      “不用了——我还想睡一会儿。”我对她说着。那只是借口而已,我却再也不想见他。
      我的脸好了,是花炀治好的吧,脑海中复回想起那张荧白的脸面,依稀却再看不清他的容貌,明明该是记得深刻的,但,怎么也再不能细细想起。
      那夜他辗转软榻间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声音虽轻,但我还是听清楚,那是两个字:尹翊——
      我慢慢蜷缩回被窝,软缛雅香,清泪未滚落脸颊先濡了被面绸缎,心中的两个字还是到了嘴角:子斐——
      那日我下不了手杀了花炀,许也是我看见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叠影,所以我错过了绝好的机会。他还活着吧,子斐是赢不了他的。
      也许某一天,我还会再见了他,不知那时他的心中是否仍旧还有那个人,不知我的心中是否仍被子斐占据。

      ——我无法知道。

      《莫休事》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尹伊花落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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