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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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予将手枕在柴慎颈下，眼中泪光点点，将落未落。他已经四十八岁，眉目间终究已添了风霜。柴慎比他更大七岁，他二十四岁那年带兵北征时受了伤，年轻时还不觉得，五十一过便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入秋一场风雨让他缠绵病榻至今，竟已是形毁骨立了。其实旁人也看得出他时日不多了，骆予每日陪着他养病，也捡年轻时一些琐碎事情来说，有时也说说柴慎当年的战事。
柴慎笑道：“人都出去，我要与安君说说体己话。”众人退了，柴慎方道：“今天中秋就是你我相识的第三十一年。想起当年头回看见你，你才十七岁，风姿清雅，卓尔不群，一人立在荷塘边上。”
骆予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行德（柴慎的字），你只管安心养好病，等你好了，我跟你再去看荷花。”
柴慎吃力地将手抬起来，骆予忙接了，送着他贴在自己脸旁。听得柴慎叹息似地道：“你只当我喜爱你的面皮，却不知我虽游历花丛，最难对人动心。若说颜色美艳，你毕竟是男子，哪里及得上宫中绝色？我对你……”
骆予哽咽不成声，将脸埋在他手中，半晌方道：“我早知道了，你不用多说。”
柴慎笑道：“你知道我也要说出来。这些话不说，这一辈子就没机会啦！你先前只当我是爱你美色，却不知我从一开始就爱的是你。那时我刚从边疆回来养伤，在沁园的角楼上看见你，你着蓝衫，一人站在荷塘边上，背着个手一语不发，只看着眼前的残荷败叶。众之，你不知道，那时我多想把荷花给你变出来，想看看你笑的模样。”
骆予说不上话来，柴慎又道：“后来我虽用强势逼你从我，却并不曾真正伤你。今天本想与你一同赏月，只是我怕是等不到今晚的月亮了。有一年中秋你还记得吗？是你二十五岁那年。那之前你我虽说已能和谐相处，你却总是有心事的样子。我对自己说，无妨！你本与我不同，从小念的都是圣贤书，要接受我远比我爱上你困难。你跟我说，想去楚地游玩。那是你第一次向我提要求，回来后你果然性情变豁达不少。算起来你我相倾心，是这之前，还是这之后？众之，我知道我活不过今天了，只想问你一句：若来生时，你我再约一世如何？”
骆予脑中白茫茫一片，面上也露出茫然的表情来。柴慎等了半天等不到回音，不由心内惶急，强支起身来正要说话，却见骆予低下身子，面上带了狰狞，双目赤红，颈上面上青筋暴出，张着嘴露出里面几颗獠牙来。
他心里大惊，还不及出声，骆予已扑过来，一只变作青黑的手硬梆梆地卡住他，将他压回床上。又腾出空闲的一只手，“呲”一声将他身前衣襟扯烂，“腾”一声竟从地上跃起，重重骑在柴慎身上。他面上经脉尽凸，好好一张脸变作鬼面，又有一层尸气从胸中漫上，整个人刹时变作青尸一具。
柴慎是何等人，电光火石之间已想明白变故。活死人生白骨的传说他也曾耳闻，只是从来一笑置之，不曾想过竟然是真的，更不曾想到这活死人竟生生出现在自己周围，还陪伴了自己这么些年。他脑中乱成一片，不甘、怨忿、辛酸纷至沓来。又想到自己这几十年待他一片真心，哪想到那人竟怨他至此，生生将自己变作僵尸也不肯接纳他。
柴慎只觉得心灰意冷，倒也不怕了，叹道：“原来你如此恨我。”口中鲜血涌出，定定看成着那青尸道：“也枉你陪我这几十年，要命你便拿去吧。”
尸身指甲暴长，冲天嗷一声便下手向他胸前插去。刚没一节指节却又停下来，显出怔怔的样子来。柴慎只觉胸前一痛便没了下文，睁眼看时却见尸身呆呆盯着自己，赤红的眼中竟有两道水银滑下。他虽已见骆予变作僵尸，仍旧忍不住颤巍巍将手伸出，一点一点把他面上水银拭开。骆予的尸身冰冷僵硬，触到手上觉得柔软了，却原来是自己的手先软了。
柴慎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果然舍不得我？”说罢大笑起来道：“原来如此！你以假意来骗我却动了真情！你后悔了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众之啊众之，此生你负了我，来生之约你便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了！”大笑数声，猛然向前一冲，青尸的手指穿胸而过，一颗血热的心脏果然落入骆予手中。
尸身暴叫起来，扯着心脏跳开数步。他似有了人的思想，面上露出惶急的表情，手却仍控制不住将一颗心送入口中。人心下肚的一瞬间他便散了架，化作乌黑枯骨一具，裹在鲜亮的丝绸衣衫里，静静歪在了床边。
思及那年中秋，二十八岁的骆予将柴慎骗至永州，崇山峻岭间有蓝衫人轻轻敲开月岭的门。隔着门，有问有答：
“我愿以本身作生白骨，望先生成全。”
“……为何？”
“他辱我甚，只图自己安逸快活，将我七尺男儿视作玩物，雌伏人下。我待要杀他，又恐九族被灭；待要寻死，又被他以家人相胁：在他身边总惶惶然。”
门内默然，良久方道：“他待你，倒是真心。”
“难道天下竟果然有这样霸道的事？他爱我我便定要也爱他才算？就算他是真心，难道我就定要回报以真心？爱便是爱了，不爱便是不爱了。他虽温柔待之，我却并无龙阳之癖，受起来如食砒霜，心神难安。强要我与男子共度一生，受他约束，不如舍掉这一世，混混噩噩将个肉身给他便了。”
“你可知便是舍了肉身，你生魂仍是居于尸身中，不行超生？往后有切肤之苦、碎心之痛，你也忍得？”
“忍得。”
“……罢了。我留你两分神志在此，待到二十年后你食他血肉时再分晓。你二人总有一人错了念头，或者下世再无瓜葛来还你今生之怨，或者纠缠不休来报他今生之苦。可好？”
“……诺。”
清辉月下，山林如影。门开时，有衣青布、冠纶巾的书生坐在门后，一身皆藏在黑暗中。
从此一切，皆成掠影虚幻。
（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