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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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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氏欢快得用吴侬软语哼着歌儿,眼神重新变得呆滞,那一闪而过的清明仿若是一种错觉。
鸯命失落地放下手臂,眼神复杂,她觉得这一定是老天爷对她的惩处。她蛮横霸道,不敬爹娘,可这都是她的错,与旁人何干?
该是让她下十八层地狱她都认,可为什么受到伤害的是最爱她的人。
“娘,对不起。”她再次搂过她娘,枕在她娘的肩上,呜咽啜泣。
那种惶恐无助的感觉,让她全身上下都泛起颤栗。
“不哭。”温氏像是怕吓到她一样,柔声开口。一双如江南细柳枝的手,一下下轻抚她的背。
鸯命仰过身,细细端详,只看到一双澄澈的眼睛,透过这双眼,似乎能看到潺潺流动的河水。
温氏不时蠕动几下唇瓣,自言自语的呢喃着什么。
“娘,我会好好活着的。”这话即像是说给她娘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好好活着,顾好家人。
她面色凝重,拉过她娘的手,安抚着她老老实实坐在床上,让竹茹先陪她片刻。
随即,喊上一旁的槐花,二人陆续走出正房。
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即使脑海中已有记忆,但还是试图用平静的口吻去证实:“槐花,娘为什么时而清醒时而痴愚?”
槐花也没细究,向来主子吩咐什么她就照做,她仍旧行了个不大像样的礼,粗声道:“姑娘,夫人见着您,心情好了许多,才会这样。如果长时间见不到您,脾气可暴躁着哩。俺,不是,奴婢有时候都害怕。”
她来鸯府也有好多年了,就是戒不掉说方言这个毛病。
鸯命愣了愣,才回过神。
槐花是李嬷嬷回乡省亲带回府中的,说是远房的孙女,大旱的时候,爹娘死了,家里的吃食都没了,本来辗转寄住在族亲家,人瘦的都没形了,李嬷嬷见她可怜,就带了回来,卖身给府里,讨口饭吃。来的时候小小一个人,没料想饭量惊人,养一段时间下来,身体像吹了气一样哐哐变大。
后面鸯文礼见她有一身蛮力,就派到了温氏身边贴身照顾。
鸯命回想这一世她娘得病的原因。
得这病,她翻找了下新的记忆,印象中,是十岁那年,她娘有一次带着她出门游玩时,她被拍花子拐走,后面鸯文礼动用关系,才把她找回来的,那时候她和许多同龄的姑娘被关在送往金陵的货船里,再晚来一步,就真的找不到她了。从那时起,她娘的神智就有些不对劲了,近年来,越发严重。
这与前世,丝毫没有吻合之处,这就像是她全新的人生一样。
鸯命看着槐花一如往常,身材滚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巨大的反差。心下觉得好笑,连带着郁气都散了不少。
“我知道了。还要劳烦你多护着她些,让下头的几个丫鬟,平时把地都整理的干净些,别不小心摔了滑了的。”鸯命脸上挂着还没干的泪渍,带着鼻音一一嘱托道:“你平时太好说话,不要纵着底下人爬到你头上,有事就尽管去找李嬷嬷,知道么?”
槐花心底一直对鸯府十分感激。灾年里的粮食,没有一粒是多余的。她可以短暂借住在族亲家中,却不能长时间这样下去。所以李嬷嬷问她愿不愿意跟她来鸯府为奴为婢,伺候主子,但有一口饱饭吃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捡了两件打满补丁的衣裳,跟着来到了鸯府。
她抱着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心态,决心伺候老爷夫人公子姑娘直到她老得动弹不了地那一天。
听着姑娘如此剖心置腹的一番话,她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道:“姑娘,您别担心我。我一定会守护着夫人的。底下的丫头这几天惫懒,是因为老爷这几天忙着处理政事,都歇在了书房,没有过来。奴婢明儿一早就好好敲打敲打她们。保管叫她们听话。”
鸯命看着她这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放下心来。又抬脚走进房内,竹茹正哄着她娘看她翻花绳,手指翻飞间就是不同的样子。
温氏看得出神。
“娘,夜已深了,不如洗漱一番躺下吧。”鸯命走到床边,将她娘鬓边散乱的一缕头发挽回耳后。
温氏听了,也无心去看翻花绳了,揪住鸯命的袖子,用怯怯地眼神瞅着她,翻来覆去说着:“别走,别走。”
“好好好,不走不走。”鸯命点头,突然想起最后在宴上用帕子包住带回来的鲜李。
她一只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掏。连带着那方绣着蝶纹的帕子都被掏了出来,她将帕子打开,一枚散发着浓郁果香味的鲜李就显露出来。
“娘,这是我从宴上特地为您带回来的,您看看,这眼熟吗?”鸯命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把鲜李递送到她娘面前,又想到她不能准确的给予她回应,黯然道:“这是外祖母家那边产的呢。”
倏然间,一只纤长的手从她手里抢过鲜李,就要往嘴里塞。
鸯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娘的举动,吩咐竹茹快去打水,哄着她娘净了手再吃。鲜李已经熟透,又经过冰鉴保存,只要轻轻嘬开一道口子,吸吮汁水就行。鸯命照看着她娘吃完,又再次为她净手,回过头来,她娘已经靠着引枕昏昏欲睡。
等伺候好她娘睡下,鸯命才带着竹茹回到自己住的梧桐院。
“竹茹,明日你空了,从我的体己里给槐花支五两银子,再拿一瓶祛疤生肌的膏药,另外叫灶房做上几道菜给她送去。”槐花的脸上不用问,就知道是被她娘的指甲抓伤的,姑娘家最要紧的事体就是脸。
不用祛疤的膏药,多半是要留下痕迹的。
她一边嘱咐竹茹,一边坐在凳上。又想起什么,“腾”得站起来。
“爹和大哥回来了没有?”方才散席,她先坐着府里的马车回来了。
现在空下来,想起还没见过他们。
竹茹的嘴巴张成鸡蛋那么大,姑娘这是间歇性失忆了吗?怎么总是记不住事啊?
“公子不是一直驻守在边关吗?近来战事吃紧,往后的天又渐渐冷起来。您不是前儿还和奴婢说,要给公子提早准备御寒的衣物吗?”她的嘴一张一合,脸色十分迷惑,“而且,公子不久前还给您送了关外的时新玩意儿来,就怕您闷着,您怎么将公子都忘了?”
要不是碍着身份,她还真想敲开姑娘的脑袋,看看里面装得是什么,怎么一天天过得稀里糊涂的。
鸯命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那不是今天太忙,忘记了吗?瞧你说的,我像是会忘记自己的嫡亲大哥吗?”她气势上弱了一大截。
“指不定呢。”竹茹幽幽地瞟她一眼,转身往前院书房去。
好险,差点又露馅了。鸯命暗自吐了吐舌头。
如今已经重获新生,虽不知缘由。但她娘这病,她总要想办法给她治,至于大哥,从前她爹总是嫌他不成器,如今倒是襟怀远大。三年前孤身去了边关军营,只是战事频繁,所幸连打了几次胜仗。最让她担心的,其实是她爹,现在的她爹在百姓心中,名声扫地,俨然是一副佞臣的模样。建树甚微不说,反而一味排斥异己、迎合皇帝,与老首辅韩廷徵表面上同心秉政,实则背地里两看相厌。
如今朝中内忧外患的局势已经恶化。她爹一派的高门士族,也经常遭到清流名士的弹劾和唾骂。
这清流名士,自然包括崔鸳。
她欠他良多,实际是有心弥补的,只是他与她爹的关系,哎……另外推她落水的凶手也没找见。
她暗暗叹着气,想不出好方法。四下环顾一圈,屋里的摆设少了作为郡主时的那些昂贵惹眼的赏赐,只靠窗有一张案桌,桌上摆着一方白玉猫镇纸,镇压着一张未完成的画作。
另有茶奁、茶杯、香炉并一只白釉刻梅花纹净瓶,笔墨纸砚若干,旁边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由黄花梨坐屏隔开,一张同料子的架子床矗立在后面,床上吊着青纱帐幔,陈设颇具情调。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鸯命悬笔的手一撇,星星点点的墨撒得到处都是。
她也不恼,反而觉得别有生趣。
竹茹踏着月色进来,弯腰行礼道:“姑娘,老爷已经回府有一会儿了,顺子说老爷正在书房会客。”
会客?这么晚了?是有多要紧的事要商量?
鸯命眉头一紧,放下笔杆,侧过脸去:“可有说会的客是谁?”
竹茹摇了摇头:“未曾。”
鸯命想起最后再见她爹时的场景,心情复杂。虽是他爹亲手拿着白绫,送她上路的,可她也知道,他额头的血痂,大抵是为了给她求情磕的。作为鸯氏一族的领路人,他身上挑的担子,比她想象还要重。
她知道,她的死,不能怨他。
要怨只能怨她自己。
想着总归是要见上一面,她掸了掸衣襟,见墨点并未溅上去,放下心来:“我去见爹一趟,你不必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