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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回春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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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镇医馆有三,回春堂重药膳、妙仁馆擅金针、而悬医阁的大夫悬壶济世,既能坐于堂中,又能走诊乡野,什么疑难杂症那是见得不能再多了,三家可谓是各有千秋。
柳折清踏上回春堂的台阶,他今日只为拿药,不求问医,回春堂药材齐全再合适不过。
回春堂的药膳专做富贵生意,因此门店格外气派,身处闹市却连占了三家铺面,朱红的漆门大敞,隐约能听到药罐闷煮的咕噜咕噜声,伴随着一阵苦涩而微甘的药香。
柳折清眉头一挑,倒是稀奇,今日店内竟格外冷清,三两个药童拿着蒲扇,仔细照料药罐下的炉火,年过半百的抓药先生昏沉地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老头,你们回春堂要倒了不成?大白日,也没几个人。”柳折清指节轻叩柜台,唤醒了抓药先生。
抓药先生抻了个懒腰,然后揉着眼睛,带着困意嘟囔:“去去去,哪来的乌鸦嘴!人都跑去看官府的告示喽,七百两银子,谁不想发财?”
他说的正是王府一事,自王子淳杀父已过了七日,官府果然按照祠堂那一行血字,在闹市挂悬赏令捉拿王子淳。第一日赏银一百两,逐日递增,不断短短几日,竟已高达七百两,若是再抓不到凶手,怕是上千两白银也止不住!难怪大家这几日这么爱围着官府的告示栏。
王老爷的万贯家财竟成了杀子的夺命锁,柳折清心中感慨:王子淳啊王子淳,你不要钱,自然有人替你要。
他随口问道:“你怎么不去?”
抓药先生白眼一翻:“我去了,你来抓药?”
柳折清哽住,他不和老头计较,正事要紧。元安的眼睛过了七日还不能视物,他心中担有些心,有佛光温养应该早恢复了,可迟迟不见好转,便想来回春堂开些药。
“给我抓一副活血通络的方子,要当归,丹参,乳香,没药,各五钱。”柳折清说道,这是外敷用的,最好是再配上内服:“还有一副明目的方子,要枸杞子、酒萸肉三钱,山药、茯苓、泽泻各七钱。”
抓药先生眼睛斜睥了柳折清一眼,抓起自己的胡须捋了捋,干脆地说道:“没有。”
“哦,是哪样没有?”柳折清皱眉,没料到还有回春堂缺少的药物。
“哪样都没有。”抓药先生语调一扬,显得很是不耐烦。
柳折清霎时大怒,他身体前压,双手撑在柜台上,厉声道:“你耍我?偌大的回春堂,你跟我说一样药材也没有?!”
煎药的药童见势不妙,赶忙溜到后院去找掌柜的。抓药先生却毫不相让,他吹胡子瞪眼:“我就是个抓药的,没药我怎么抓?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哐哐哐一下子把身后药斗柜随意拉开了十几个,里面居然真的空空如也。
四百个药斗柜,还有后院连排的仓库,回春堂居然什么也拿不出来,怪不得店里有没有人都不在意,恐怕另外两家医馆也好不到哪里去。
柳折清面色阴沉,有人在大肆囤药,而且是得到官府支持,否则不敢如此猖狂。
回春堂的掌柜也是位郎中,名叫齐八味,鹤发童颜,一副活神仙的模样,医术了得,又精通应酬运财之道。人面前尊称一声齐大夫、齐半仙,背后也有好事者戏谑地给他起了个诨号叫作:齐九味,多的这一味正是铜臭味。
“嚯好大的火气,当下牛□□花、麦冬三味重药,再辅薄荷、栀子、连翘、番泻叶、桔梗,共计八味药。”齐郎中单手撑开连接前铺和后院的竹帘,另一手捋着自己长须,笑吟吟地问候:“柳二少爷别来无恙。”
“无恙来你们回春堂干嘛?”柳折清可不理这套拉关系,这位齐郎中小时候常来柳府替他把脉,与他也算相熟。
他用脚勾过来药童的小竹凳,往堂中一坐,拿起蒲扇悠悠哉哉给自己扇风,语气却不善:“八味药材你一样也没有,我看你干脆改名为齐无味算了。心火消不下去,当心我砸了你回春堂的招牌。”
齐郎中不在意柳折清的冒犯,他装出一脸疑惑样子,绕着柳折清左转了三圈,又右转了三圈,嘶了一声道:“恕老夫眼拙,柳二少爷眼光明亮,行动自如,何须这两副方子,莫非……莫非柳二少爷是替夫人跑的这一趟?”
他朝柳折清促狭地挤挤眼。
齐郎中料想那位“夫人”伤势不重,否则对方也不会气定神闲地坐在堂中,恐怕早已踹翻了他后院仓库的门,因此也敢扯闲几句。
柳折清终于板不住脸,一句夫人说到他心坎上了,眼角笑意流露,然后轻咳一声掩饰道:“别废话,我要药。”
齐郎中面露难色,他朝身旁的药童使了个颜色,药童连忙几人合力将回春堂的大门合上,这下隔绝了外人,齐郎中终于开口:“柳二少爷,我也不瞒你,后院的仓库确实还留有一批药,可早已被人定下,我收了人家银两,自然就不能昧下别人的东西。”
“若今日卖您一点,明日又有人救急,我是卖与不卖?到时候缺斤少两,人家指着我鼻子骂奸商,指不定还得告官府。”齐郎中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道理都被你说完了,看来你是宁愿当个差郎中,也不肯落个奸商人的名声。”柳折清的蒲扇越摇越慢,神色也越来越冷。
“非也非也,药材都是治病救人的,谁用不是用?”齐郎中摸着胡须,信誓旦旦保证:“若是柳少爷不急,我已经让堂里伙计去各地采购药材,不出一旬,尽可补上货。”
柳折清冷笑一声:“只怕货回来,不过一刻就被卖空了。”
齐郎中但笑不语,生意人嘛,谁给的钱多卖给谁,不寒碜。
“我也不难为你,你只需告诉我是哪几家买的药,我自会去讨。”柳折清神色懒散,语气却不容置疑。
齐郎中想了想,不欲招惹这位纨绔子弟,更何况此事与柳家也相关。他先是指天,然后又缓缓伸出手指比了个四和六,说的正是官家和三山镇四大富商、六大豪绅。
官府施压,这几户人家再许以高价,他乐得做这笔生意,既能赚的盆满钵满,又能卖上几分人情,更何况这些人出手,也由不得他不卖。
柳折清心领神会,把蒲扇一丢站起身来。他所料不错,官商勾结,买光所有药材只不过是不让医馆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商人重利,能这么做必然是做好了奇货可居的准备。
他离开回春堂前回头扫了齐郎中一眼,语调轻缓却阴冷:“齐郎中,我喊你一声郎中,是看你治病救人的份上。自己囤些草药吧,回春堂的招牌砸了,可是砸了你们家七代的心血。”
齐郎中不是傻子,他也明白此事有异,但他本以为自家虽然把现有的药材的售出去了,可只要不到一旬,伙计就会从各地购回大量药材,到时候再暗自留下一批也不迟。
可柳折清这么一说,他突然心中惊疑不定,难不成事情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若真是如此,他恐怕真干了件大错事!
他立刻出声阻拦柳折清离开:“柳二少爷慢着!老朽突然想起来,自家药田里还堆着一批刚收下的草药,正好有您想要的那几味药。”
他随手招来一个药童,呵斥道:“还不快去给柳二少爷把药装好。”
不待药童急匆匆离开,齐郎中又凑到柳折清身边道:“柳二少爷此话何意,难不成知道些什么?”
柳折清瞟了他一眼:“我若知道,何苦还来你这儿买药,直接回柳家岂不是更快,还跟你在这里费这些口舌。”
齐郎中也不尴尬,接过药童用红绳封好的牛皮纸药包,递给柳折清,厚着脸皮道:“给夫人备好药了,若柳二少爷听到什么风声,也麻烦给老夫知会一声。老夫是爱财了些,咳咳咳但取之有道,回春堂救死扶伤的名声可不能断在我手上。”
柳折清不置可否,掂了掂药包,他才不管这药从哪儿来的,只留下句:“好好保重身体,日后有用得着的时候。”
齐郎中笑眯眯地目送柳折清离开,然后面色沉下来,招来心腹耳语一番,心腹连连点头,然后出了门消失在街市。
……
话说,柳折清清晨去的医馆,过了日午才回来,他回院落时心情不算好,可瞧着元安坐在枇杷树下,认真地给他那把黑色长弓的弓弦打蜡,心就慢慢静下来。
“怎么突然想起干这个?”柳折清盘腿坐在他身边,好奇地问道。
“潮气重,不打蜡弓弦容易发霉。”元安侧脸望向柳折清,虽然看不见,也能闻到他身上清浅的药香,是在回春堂沾染上的,他有些感慨:“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射箭了。”
柳折清曾经说过他眼睛过几日就会好,可这几日却丝毫没有变化,熬过最初的失望煎熬,也没有那么难过。元安举起长弓,快速拨动几下,弓弦嗡嗡作响,声音韧而锋利,他笑着说:“好了。”
“会好的。”柳折清凝视着元安面容,佛光会养好他的眼睛,也会重塑他的佛骨,毕竟……
元安不愿气氛沉重,他岔开话题:“怎么抓个药,去了这么久?”
柳折清懒得讲齐郎中那些弯弯绕绕,只挑了个简单的说法:“医馆的药不全,配齐花了些时间。”
“哦?”元安突然想到柳折清的本领,调笑道:“我看你成日写写画画,本事大得很,怎么不跟那话本里的道士一样,画张符再烧些灰,我灌着黄酒喝下去,说不定第二日就能看得清。”
柳折清戳戳元安脑袋,无奈道:“少听些话本吧,我敢从炉子里扒些灰,你敢喝吗?”
柳折清一想不对,重点不在这儿,立刻高声反驳:“还有我学的是仙术,跟道士半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戒律那么多,连娶亲都做不得,劳什子意思。”
元安闷笑:“我看假道士你当不得,当仙人也定是个假仙人,哪家的仙人成日想着娶亲。”
柳折清噎住,沉默一瞬,两人一起哈哈大笑,枇杷树叶潇潇而动。
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元安停住笑,提声问道:“谁?”
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是我。”
元安还未弄清楚哪位来客,柳折清已是面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