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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5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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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司予真是没想到,卞府还会有如此华丽的藏书阁,装饰繁缛且不说,面积空而大得仿佛像是一座院落。
卞和玉在齐国的资产到底有多雄厚?
这么两天,她也已经打探清楚了,卞和玉在外游说之时,便借此做起商人,齐国如此重商轻农,便让他有了可乘之机,而且他还与施家有勾结。
有了齐国卿士的庇佑,他到了哪不是横着走?更遑论这区区一个卞府了。
今日没有下雪,丝丝分明、根根透亮的光线从窗格中漏出来,为藏书阁内内蕴上一层暖意。
商司予叹口气,站在书架间,仰头寻觅,细长纤白的手抚过一排排书脊。
“吱哑”一声,屋门大开。
她手上的动作霎时顿住,凝眸回望。好巧不巧地,正与来人清淡的目光对上,那双乌黑的眸子微睁,带着讶意。
“祝史大人,近来可好?”
卞和玉如今的穿着,不同于昔日的素净浅淡,而是着一身玄色暗纹锦服,绶带紧箍住窄劲的腰身,缀着银丝,衬得人长身如玉,他眉眼冷戾,疏离中又多了戒备之意。
商司予从未见过他这般。
素日里他便如一幅古旧画卷,清隽疏冷的面容温和,端的正是谦谦如玉如竹的君子模样。可如今他勾起唇角,轻佻而随意,却透出一股淡淡的威压。
“不好。”商司予敛下眸光。
卞和玉轻笑着走至她身边,日光都被他拦了去,商司予愣怔住,却并未转眼看他。
“我让祝史温习的齐国礼仪,怎么样了?”
商司予转过身子,她的身量本算高,但却只能堪堪到他的前襟处,她只能仰头,“没看。”
语气格外理直气壮,卞和玉挑一下眉头,悠然反问:“为何?”
面前女子淡施粉黛,发髻松松挽就,只用素净润泽的银钗簪住,面容清丽,眼尾往上略微勾起,似是狡黠的狐狸般勾人心神。
她微眯起双眸,蹙眉装起痛苦的样子,纤纤玉手虚点一下他的衣襟,调子柔且魅,“还不是你呀,卞公子。”
“就怪你同我下的毒,我这几天脑袋依旧昏胀,睡都睡不安稳,精力萎靡,整个人轻飘飘的,近来我食欲大跌,因此走路身形尚且不稳,看书这事,我实在是无心也无力。”
脑袋昏沉、食欲大跌都是借口,无力温习仪礼也是借口,但无心学习倒是不假。
在吴国之时,她便尤为不喜句读之学,不学无术的她只会叼着笔头对古人指点、认为他们实在是太懒了,编书都肯,就是不肯断句。
公良俭原本是她的师长,但后来因为卜筮卦象一事抽不开身,便为她找来了几个儒雅的学者教习她读书,但商司予只对卜筮有兴趣,因此她根本无心于学。
那时身边尚且有夫子监督她每日温习经书,她便还是学得不尽认真,更遑论如今了,卞和玉只是口头训诫,但她又为何要听他的?
卞和玉温和笑笑,并不追究:“那好罢,我也觉齐国的礼节太过繁缛了,那我就只教习祝史大人你齐国的祭祀之礼罢。”
商司予微张口,眸子略圆了些,“……你来教我?”
“祭祀之礼?”再听见祭祀一词时,她的心已经平静无波澜了,只是她垂下精致的眸子。“我不想学。”
但卞和玉并不理会她下意识的喃喃之语,只留下一句“明日辰时,书房见”就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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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商司予起晚了些,她在睡眠这件事上倒没有骗卞和玉,她的确睡不安稳,但并非因为她所中的毒。
夜里睡不着也睡不安稳,早上自然就醒不来。若非青音狠狠拽她袖子、摇她肩膀,她指不定还会睡到何时。
“阿予,你今日不是要去书房么?这都日上三竿了。”
她懵然地睁开眸子,脑袋断片。好像是啊,卞和玉昨日的确说过让她今日辰时去书房的。
青音无语凝噎。
……
商司予的寝殿到书房还有一段距离,青石板路上散发着令人沉醉的日光雨露气息,连带着她的裙裾也沾上清新的香味,但她的心情却是战战兢兢的。
她此行是要去学习齐国的祭祀之礼,近来又恰逢齐国“筛选”新任的祭司,卞和玉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之前的种种猜想已是应验了。
待到商司予抬步迈入书房之时,她发觉卞和玉早已坐在那儿了,窗明几净,坐在松木桌案前的男子,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垂着头认真沉吟,好似玉做的人。
“在下还以为祝史大人会失约,不再来了。”他叹声说道。
商司予还是将“他”给搬出来,扶额苦笑,“真是没办法,脑袋依旧疼得厉害,睡得晚些,今日便也起得晚些。”
卞和玉无奈摇头:“那真还是在下的不对了,想不到你这般不耐药性。”
不是,谁能耐“毒药”的药性?
商司予略睁圆了眸子,默默腹诽。
卞和玉温和:“坐下罢。”
说罢他轻抬下巴示意商司予看向桌案上的另一大摞书,她寻着视线缓缓看去,那是一大堆古籍,层叠成两尺的高度,每本都极其厚重,有如泰山之石压在她的心上,令她发慌。
她咽了咽口水,颇觉口干。
这些……该不会都是她要学的“祭祀之礼”罢!
卞和玉许是见了她的反应,眼角勾起来,淡笑:“你不必惊慌,齐国的祭祀之礼其实很简单,不外乎‘献祭’二字,想来你最近在齐国也有所耳闻。”
商司予倏然抬眼,看向面前循循善诱的清隽公子,这么些天,他果然在暗中监视她。
“只不过‘礼’同‘乐’无法割裂开来,平常的宴会之礼暂且离不开丝竹弦乐,更何况祭祀这样盛大的仪式,自是需要古乐的帮衬,才可使得神明俯身、垂眼甚至是显灵。”他轻声解释着,和润的语调有如溶溶月色。
“近来还得辛苦祝史大人,古乐的学习需循序渐进,首先便是看书温习下‘乐’的经论。”
卞和玉的神情格外真挚、恳切,浅灰色的衣裳更显得人清泠若玉,沾了些灰也丝毫不影响这块玉的美感。尤其是他的那双眸子,温且润,似绘着万千意。
但谁能知道,他这般淡漠的面皮之下藏着万千欲,甚至是迫切地想将她推入那青铜方鼎中——
让她成为祭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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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司予走至古籍处,随手翻阅了下,其上全然是些细小若蚂蚁的字符,它们方方正正地整齐排列,她叹口气。
依旧是要她自己断句呀。
要是公良俭此刻还在她身边就好了,他是一位令商司予喜爱和敬仰的师长。他知晓她讨厌句读之学,在百忙之中也总会翻阅一遍她想读的古籍,随后誊录下来、为她断句、最后再装订成新书,送与她。
无论是鲜为人知的典故,还是晦涩难懂的字句,他都会单拎出来,解释在书籍的扉页上。
若实在忙碌,公良俭便为她念书,他的声音总是和缓动人,带着三月屋檐上头的融融暖意,浸润在她的心头。
商司予看着看着,便恍了神,仿佛她还在国师府中,公良俭柔和的眉眼近在眼前,为她读着话本。公良溪那时也还会同她拌嘴,始终不愿唤她一声姐姐。
吴公虽然会拿诸侯王的权势来作要挟,但都被公良俭淡然回堵了回去。他是个温和懂礼、谨守朝纲的好臣子,可他周身也藏有锋利的剑刃。
指尖久久停在书页上,她兀自愣神,琉璃般的浅色瞳孔木木地盯着深沉的松木颜色,神思不知游离到了何处。
“咚——”
卞和玉屈指扣响她正盯着的那块松木桌面,商司予凝滞的视线中骤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恰与寂寥木色形成强烈反差,竟是惊心动魄的美。
手的主人并未存有勾人的心思,神情也不足够惊心动魄,他只是淡漠安静地提点一句:“专注。”
像极了夫子用戒尺轻敲不认真学生的桌子,这“咚”的轻灵声响便是告诫。
商司予:“……”
她瞄了卞和玉一眼,见他微蹙眉,随之才将手收回去,争分夺秒地翻阅着他面前桌案上的古籍,神情格外认真,适才说“专注”二字时也不肯侧头正眼看她。
他端坐着,看书写字之时也不曾将脊背弯下去,商司予不得不承认,这人的面皮和仪态都是极为出挑的,只是他的眉眼藏匿着一股子恼意。
似乎就是在恼她适才的走神。
商司予揭过停在他身上的目光,随意翻了几下最上一层的古籍,再一手撂走,那书恰巧就滚到了卞和玉的手边。
这下可彻底扰了这人的清净,他执笔写的字墨迹还未干,却都被这本书的书页也沾了去,霎时一片混乱。
他应当很生气罢。
那又怎样。
商司予施施然走近卞和玉,在他身侧坐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惰懒地歪在椅背上。
卞和玉拿开书本,看着自己的字迹都被书页混淆成了墨团,不由咬牙:“商司予,你之前在吴国的师长,便是这般教习的你么?”
商司予轻笑,抢过他手中的那本适才滚落的书,轻晃了晃,书页被微风吹得“哗哗”作响,语调带一丝委屈。
她格外轻描淡写,“可是这本书我已经看过了呀,做不到像卞公子那般专注。”
“是么?那吴国的老师有没有教过你,‘旧书不厌百回读’这个道理?”卞和玉搁下笔,转过身子,望进她肆意、大胆的眸子中,意蕴悠长地告诫,“祝史大人可再温习一遍,许能获得新知。”
公良俭也曾说过这番话,那时他为她念了一本艰涩难懂的古籍,商司予在听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她根本不愿再翻开那本书第二遍。
可公良俭非要她再读,还威胁她以后不会再念书给她听了,她那时就扯着他绣着星月银纹的袖口,眼尾下垂,凄楚地说:“可是我已经听你念过了,也算是看了一遍,我不想再看了。”
他当真就软下语调,俯下身子与她视线齐平,淡笑说:“温故而知新,这本古籍所写之理音韵悠长,再读没准能从中温习到新知。”
……
商司予皱眉,愣怔地看着卞和玉,眸中的光闪烁不定。
他又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教书先生,也不是她所敬崇、仰慕的师长,凭什么能以这种口吻来“说教”她?
反正她不喜欢他的这种姿态。
“不读。”她压着心中的不耐,硬邦邦地说。
“有些书,就是只能读一遍。再读的话,心境变了,之前读书时的所悟所感,便会全盘推翻,被新的情愫所替代,这样岂不是会得不偿失?”商司予随心所欲地胡扯,且神色格外一本正经。
譬如,她现在。
卞和玉抚在书脊上的手一顿,笑意吟吟地抬起头来瞧她,语气颇有感慨:“祝史这番话说得好是好,就是不太中听。”
商司予噙着笑:“怎么?卞公子的心境也变了么?”
“这倒是没有,”卞和玉失笑地摇了摇头,他虽是在活在但眸中的情绪算得上是淡漠。“不过祝史这番话乍一听很唬人,但仔细想来,还是有些以偏概全了。”
他捻起腰间的环佩,语调清且幽远,“年随时移,人会变心境就会变,因此便如祝史所说的那般,且不仅于古籍,更于世间万物,我们对它们的情愫都会随之而变。”
“但即便如此,暮年之人心中依旧残存着少年余温,奸恶之人对正义也会心向往之。人会于污垢中肆意生长。剔骨涅槃,亦会筋骨寸断地堕入沟壑、永世与黑暗周旋,总而言之,他们的皮相变了,心性也变了,但他们身上的记忆、痕迹永远不会被消磨。”
卞和玉蹙眉,轻声说道:“因此在下不敢苟同祝史大人‘全盘推翻’之语,凡事都有迹可循,人的心境变换也不例外。”
商司予看向他清泠的眉目,似拥着千里闲云般,令人如坠山间迷雾中,倏忽间屑玉飘洒,他清雅的仪态便被罩上一层细纱,朦胧而遥远。
他说一切变化都是“有迹可循”,他还说世间不会存在彻底的变化,就连穷凶极恶之人身上也能找出一丝对善意的向往,但商司予分明没有从面前这个疏眉淡目的男子身上寻觅到半分故人的身影,除了那好看的面皮。
她轻声询问,似哀恸、似悲怆,但语调透出一股淡漠,十分矛盾,“可……我曾见过一人,他再无曾经的故人模样,无论是行事,还是心性,都完完全全变了个人。”
待墨迹彻底干涸,卞和玉重又换了一张宣纸,铺好、抚平褶皱后,口吻清淡,“当然,有些人也会自愿抹除他们身上的痕迹,杀死曾经的自己,以便彻底地获得新生……”
她轻嗤一声:“获得新生?”
他侧过身子,执起笔来把玩,“亦或是堕入更沉寂的深渊。”
所以,你便扼杀掉曾经的卫国嫡长子么?
商司予敛眉,疏离抽回眸光,这分明就是心中困扰她已久问题的答案,而且这个她等待已久的回应,也是从她心心念念已久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罢了。
她不是已经选择弃掉他了么?无论是眼前的他,还是之前的他。
满室跃金,就连灰尘也被碾成碎金,有如溪涧缓缓流过山谷。书房内还飘来一股专属于书卷的冷香,清透迷人。
卞和玉轻抬眼,又看了下那堆叠得高高的古籍,“说得远些了,在下只是想提醒一下祝史大人看书要静心凝神。”
商司予闷闷地回了个“嗯”,眼皮都懒得抬。
她起身走至书堆中,捧起一本古乐之礼垂头看了起来,上面的字符恰如天文一般,大部分都是五音的排列,不仅如此还介绍了些祭祀的礼器。
这么多书,她究竟学得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