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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羞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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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时抬眸见云溪一脸八卦地靠在她身边,急不可耐的样子,无奈笑道:“你说吧。”
云溪咬着嘴唇,一脸的激动:“那日钱婆婆来寻我,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也亏得那日内院的仆妇们都去小槐院看热闹,没人发现我偷溜出去。出了二门后,我一边朝外院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内院杀人了!内院杀人了!本来是想喊给国公爷听的,谁知道恰巧撞到二公子身上,吓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二公子这人喜怒无常的,本一开始还想打我,后来听说咱们院出了事,又急匆匆走了,你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吗?”
云溪不等兰时接话,捧腹大笑:“那日二公子从咱们院离开后,竟然跑到云阳山,告国公夫人的状去了!老夫人连夜将国公爷叫去云阳山,狠狠训斥了一顿!我听荣华院的姐姐说,国公爷天亮回府的时候怒气冲冲的,可吓人了。他一进府就去了荣华院,和国公夫人吵了一架。气得国公夫人把最喜欢的紫金镶玉葫芦瓶都摔碎了,一个劲儿地在院里骂,一会骂二公子是讨债的冤孽,一会儿骂国公爷苛待发妻。”
“现在国公夫人对外称病,将庶务都交给三娘子打理,其实大伙都知道她是被国公爷禁足了。国公爷不仅给咱们院里添了人,送了几担子过冬的物什,还叫大公子去外书房说了好些话。哦,对了,下个月去云阳山请安,老夫人指名要你也去呢!”
“咱们院?”兰时疑惑。
“现在小槐院的管事嬷嬷是我娘,我哥也被国公爷指给大公子做小厮了,我嘛,自然也进来了。”
兰时有些吃惊。
小槐院是人人都避讳的院子,就算国公爷施恩,也只是一时的安稳。府里的下人包括她都很清楚,只要孙氏掌家,就不会让裴玄清有出头之日。
“为什么你们会来小槐院?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云溪想起前段时日家里出的乱子,一张小脸皱到一处:“你不知道,我哥背着我爹娘去赌坊赌钱,欠了三千两银子!赌坊的人拿着借条上门把我们家都砸了,威胁三日内不还钱就剁了我哥的手。那可是三千两!”
云溪伸出三根手指,嚷道:“把我们全家都卖了,也还不了这么多钱!”
“你那时还病着,我爹被打得起不来床,只有我娘四处借钱,急得一嘴燎泡。后来还是我哥说要不找大公子想想办法,我娘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进来看你的时候,就去大公子跟前提了一嘴。大公子当时也没说什么,只问了赌坊的名字,叫我们回去等消息。我们提心吊胆地在家等了三日,赌坊的人竟然没上门。我娘偷偷摸摸地去那赌坊门口转了一圈,发现那赌坊竟然被官府查抄了!”
云溪兴奋地跳了起来:“我娘那双眼睛最会识人,她说大公子虽然看着冷清但有能耐,心地也好。所以趁着这次小槐院要添人,她就去求了王嬷嬷。我终于不用呆在大厨房切菜了,还可以整日跟姐姐在一处!可太开心了!”
云溪说着,凑过来抱着兰时的胳膊蹭了蹭。
真没想到在她晕睡的这段时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借着银丝碳设局让孙氏与张嬷嬷离心,以孙氏多疑的性格,赶走张嬷嬷也不是不可能,这样小槐院就能少一双探视的眼睛,而她挨的那顿打,也是让孙氏出了这口气。
兰时本想趁此时机劝裴玄清参加明年会试,入榜登科后,远走南方边陲小城做个县令,避过姜裴相争的败局,这样或许他就不用去西北苦熬了。
但是时间长了,难免孙氏不起疑心,要想撑到明年会试不出乱子,庞道姑是她的最后一环。
没想到她还未与庞道姑交手,裴孟意外成全了她。
费尽心思算计人心,夹缝中艰难筹谋,抵不过裴孟轻飘飘的一句话。
兰时心情复杂,视线挪到光线朦胧的窗纱上。
外头在下雨,噼啪雨声打在屋檐上,清脆极了。
她心中闷闷的,就着云溪的手勉强又喝了几口水,背上的伤好似也苏醒了一般,隐隐作痛。她垂下头,双手撑在床榻上,慢慢挪动着身子,伏趴在床上才略微好些。
云溪拿了药过来,铁骨鞭留下的伤口很深,十几天了也没能完全愈合,每日都会渗血,血液凝固后与小衣黏在一起,再撕开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虽然云溪的手很轻,但是皮肉分离的痛还是让她的身子一阵颤抖。她死死咬着牙关,抓着被角,熬过袭来的滔天剧痛,人也有些脱力,只虚弱地趴着。
云溪也紧张得冒了一头的汗,她不忍心多看兰时鞭痕交错的后背,上好了药,替她盖上被衾,柔声道:“姐姐躺会吧,我去跟大公子说一声,再去大厨房给你端点吃的来。大公子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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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清在房中小憩。
窗外雨声缠绵,雾气氤氲。
新来的谢嬷嬷站在廊下训斥小星儿和小豆子。
谢嬷嬷重规矩但不严苛,唯有一点嗓门极大。
刚来小槐院见婢女们行事毫无章法,没少耳提面命地训导。曾经一度,小槐院里比秋彤和张嬷嬷争吵时更加鸡飞狗跳,裴玄清时不时被谢嬷嬷的惊天一吼吓到从梦中惊醒。
谢嬷嬷说了一阵,提着两人耳朵走了,院中终于静了下来。
房门被人扣响,秋彤进来,神情木木:“公子,她醒了。”
裴玄清乍然睁眼,起得有些急,眼前一阵晕眩。
秋彤上来扶他。
裴玄清摆手,提脚朝门口疾走几步又停住,问:“伯父送来的那件大氅在哪里?”
兰时一直责怪他穿得太少,于腿伤不利。
他听话穿着大氅去,她应该高兴吧。
裴玄清等了半晌,秋彤始终没动:“公子,就算她做的一切是为了您,我也不能原谅她。兰时心机太深,若是生了二心,会要了你的命的,不能不防啊!”
门外天光半遮半掩地倾洒进来,裴玄清隐在阴影中,侧面轮廓英挺锋利。
他转过身,平日黑漆的双眸一下子被带着日光浸透,像是在他的眉间撒了一层浅金色的沙砾,连声音也很浅淡:“以己度人,非善。”
秋彤脸色一白。
裴玄清挽起木架上的大氅,走出了房门:“我对你说过,‘过则勿惮改’。”
秋彤浑身冰寒,往事铺天盖地而来。
她并不想来小槐院。
大公子恶鬼附身的名声她也嫌恶过。
庞道姑做驱鬼除祟的法事时,她和老夫人院里的婢女们经常躲在梅林那座小丘上看热闹。
院中四面竖着刻着经文的幡旗,香案上烟雾缭绕,供了神像的香案前铺着丈长的炭火,一直延伸到院门口。庞道姑带着恐怖的桃木面具,身穿五色神衣,一边旋转舞动,一边念诵着难懂的经文驱鬼。在她时而扬天长啸,时而垂头低语声中,裴玄清被神鞭抽打着,从炭火上一步步走向神坛。
他赤着脚,每走一步脚下都会传来一阵皮肉被火灼烧的“滋滋”响声,身子也在淡淡的烟雾中止不住地颤抖。
隔着高高的院墙,秋彤都能闻过那阵令人作呕的糊味。
“像咱们中午吃的烤鹿肉~”秋彤拿他取笑,身旁的婢子跟着笑。
裴玄清闻声回头,惨白的脸上神情冷冰。
秋彤吓了一跳,差点从小丘上滚下去。
后来老夫人将她指给裴玄清,她又怕又惧又急,背着裴玄清去荣华院表忠心,将他的日常起居,一言一行都记了下来每日传报,甚至背地里使坏,故意在他房中藏些诅咒人的木偶,让国公夫人有机会责罚他。
只有国公夫人高兴了,她才有机会离开小槐院。
裴玄清知道她做的这些事,那又怎样,她是老夫人指派过来的,裴玄清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受着。
直到有一日,国公夫人要她给裴玄清做妾。
那时她站在小槐院里如坠冰窟,后知后觉自己只是国公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棋子用过就废,哪有什么出头之日。
虽然裴玄清从未要她夜里服侍,但秋彤依然提心吊胆,害怕裴玄清对她不轨。有一日秋彤终于受不了,跪在裴玄清面前,哭着求他放过。
裴玄清坐在案几前,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哭完,并未回应,继续垂头看书。
秋彤哭得撕心裂肺也没人回应,脸上讪讪的,只好出去。
当日裴玄清温习完,就去了荣华院,过了两个时辰满身鞭伤被人抬回来。
半死不活地,像是大厨房里宰了一半的羔羊。
两个小厮满脸不耐,抬着裴玄清,像扔破麻袋一样将他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秋彤害怕地躲在廊柱后,既不敢上前,又不敢将他一个人扔在院子里。
万一他死了呢?
她就这样躲着,直到裴玄清渐渐有了知觉,虚弱无力地撑起身子,拖着一身伤往回走,路过她时,廊下拢下一片斜长而单薄的阴影。
“明日你可以去云阳山伺候祖母了。”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石滚过。
原来是为了给她求情才落得一身伤。
秋彤彻夜难眠,第二日天未亮就收拾好包袱下了山。
走到半山腰时,她转头回望。
晨间薄雾氤氲,山顶荒烟蔓草。
小槐院像是一座被人废弃的荒宅,破烂不堪,寂静无声,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她仿佛能闻到院中台阶上青苔和泥土交杂的潮湿腐朽的腥味。
她捏紧了肩上包袱。
她应该走的,她只有一次机会。
更何况裴玄清知道自己害过他。
可是她想不通啊,裴玄清为什么冒死去国公夫人院中求情。
说不清是怕裴玄清悄无声息地死掉,还是出于愧疚,秋彤还是回去了。
那时裴玄清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过则勿惮改。”
他的声音依旧很冷,毫无温度,却让她不要害怕。
秋彤看着空荡荡的房门,眼泪滑落。
她到底是在恨兰时,还是在羞耻自己曾经做的那些卑鄙下作的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