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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水面下的回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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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起,不知道为什么,凌儿很少再来本丸了。
在这偌大的本丸里,没有什么任务,也没什么目标,几把刀剑每天完成着內番,互相聊聊,彼此玩闹。最重要的事大概就只有等主人回来,大家围着他坐在大槐树下,听他说些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话。
生活很简单,似乎没什么意义。
日记我依旧写着,格式工整,记录详细。
再一次的“任务检查”,主人皱着眉翻了许久我的本子,抬头问:“感觉就像是工作记录……药研,既然每天都是差不多的,那为什么还要写呢?如果这一天没什么意思,就不用记录了。要灵活一点好吗?我让你每天写日记是希望你能发现一天中最有意义的东西、一些触动或者想法。”
我有些沮丧,自己的任务之前一直完成得很好,为什么现在主人却不满意了:“什么是最有意义的东西呢?”
“就是能带动你大量感情的。嗯……也不对,”主人有些烦闷,挥了挥手,“算了,你先别写了,之后再说吧。”
说完主人便又看着他桌上一堆东西发呆:老旧小油灯、暗沉沉的八音盒、款式古朴的钢笔——主人喜欢收集这些“旧物”,甚至他从小使用的许多物品都很好地保存了起来。
“没有意义的一天不应予以记录……那没有意义的一生呢……”
离开主人房间之前,我听到主人喃喃自语,回过头。
阳光从半掩的茶色厚重窗帘下渗透而入,仿佛是一阵浅金色的微风吹拂而来,闪烁的尘埃便轻轻落在了花纹暗淡的灯布、带有缺口的白瓷、掉漆的桌面等等之上。主人半身浸入阴影中,唯有背后的发丝在阳光下微微发光。
对于刀剑男士,我们身上的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往往只有依靠外物我们才能真正意识到什么才是“时间”。我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突然意识到——主人将像他这一屋的旧物一样,总有一天,留在过去。
主人的性格看似活泼乐观,实际上他身边总有潭水般停滞的感觉。
然而只要凌儿一出现,她便会带来清亮欢快的活水,溅起雪色的水花。
铿锵疯狂的钢琴声从大厅传来,搅乱了静谧的夏夜。一个个音符似乎是迎头砸进耳朵,“铛”地撞进心口,让五脏六腑都为之一震。
不远处,我和太郎太刀正交接內番。一时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大厅中有架古老的三角钢琴,主人有时会在那里弹一些古典乐曲,沁人心脾。大家都知道主人的“宝物们”最好不要碰,但凌儿有恃无恐,常常向这些珍贵的老古董下毒手。
我飞快地下决定:“不好意思,太郎先生,失陪一下。”迅速前去“抢救”。
推开大厅大门,我便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蕾丝公主裙的小女孩跪在钢琴椅上,支起小身板,当当当地敲击黑白的钢琴键:“凌儿!”
凌儿回头看到我,灰色的大眼睛明亮亮的,随后愤愤地指控道:“药研哥哥!哥哥不跟我玩!他好讨厌,还不让我进屋。我要跟你玩!”
说着就摇摇晃晃地想跳下椅子,可惜重心不稳,胳膊肘撞在琴键上,发出一群巨大而嘈杂的琴音。
我赶紧冲过去搂住。
终于被魔音从房间里炸出来的主人,看着好多个鞋印的钢琴椅,心如刀割又无可奈何:“凌儿,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妈妈说的对,真的是被惯坏了。你看她都丢给我不想管你了。”
被磕痛的小女孩脾气火爆极了,红着眼眶紧紧扒住我,回头大吼:“我也不要你了!我有药研哥哥!”
“没有,不是,那什么,哥哥也不是凶你……听话一点好不好?刚刚哥哥不是跟你说,如果想玩这些‘老玩具’要跟哥哥说一声吗?”溺爱的罪魁祸首之一的主人立刻软下声音。
被宠坏了的孩子埋头在我怀里根本不理睬哥哥。
学着主人以前的法子,我摸摸凌儿的头,又拍了拍她的背,柔声说:“凌儿不是想跟哥哥玩吗?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不要,不玩。”
于是主人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收到了我更加无助的眼神。
突然间,浓稠的黑暗从头浇下来,扣住整座本丸。
凌儿瞬间尖叫,往我怀里钻:“哥哥!哥哥!”
我抱紧凌儿,随着她蹲在地上,又担心主人:“主人,请小心些!”
“哎好啦,没事没事,哥哥在这里,让哥哥抱抱,”主人慢慢摸索过来,把凌儿捞进自己怀里,揉揉脑袋,捏捏脸,“停电啦,只是停电啦。吓到了?哎哟都把我家小公主吓哭了。”
下一秒便被妹妹一顿锤。
“药研,去打个电话问一下,怎么突然停电了,然后什么时候恢复,”主人摸出纸巾给妹妹擦擦,末了又语气轻快地说,“凌儿不是要玩吗?那正好,叫上大家一起去大槐树下吧。哦,再给我叫几个不怕黑的帮个忙。”
“是。”
对于短刀来说,这点黑暗并不能算大麻烦。我很快完成了主人的指令,随后在本丸中四处“捞人”,帮助了夜视不太好的大刀,安抚受惊的伙伴,派出短刀胁差去找主人。
等我最终回到大槐树下——
一座一人高的铁质花枝蜡烛台立在人群中央,一朵朵“花心”中有着随风跳跃的小火焰,仿佛是它的呼吸,一息之间便向四周传递温暖和光明。
烛台脚下更是一片“光之海”——许多花纹各异的镂空球形白瓷烛台安静地团着,点亮的是它们的“心脏”;几只八音盒吵闹地抢夺彼此的旋律,叮叮当当乱个没完,伴着节奏闪烁点点的荧光;水晶球也独占一份空间,不断变换灯光颜色簇拥着球中的“主角”,不知疲倦地上演着不变的剧目……
绚丽的景色落入我眸中……难以置信……白日里这些“暮气沉沉”的死物,在这个没有电的夜晚里忽然“复生”,裹挟着令人难以忽视的魅力,如旋风般席卷了所有人的内心。它们身上模糊的花纹、无法清洗的污渍、丑陋难看的落漆隐藏在黑夜里——唯有光芒,如“灵魂”般闪耀。
主人平日里苍白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充满血色和生机。
刀剑们在主人的指挥下陆陆续续摆放、点亮着烛台,甚至带来了一些可口的夜宵。
凌儿异常兴奋地欢呼着,在灯火间蹦跳穿梭,像只不停跳动的白色蓬蓬水母。她或随着老旧磁带录音机的音乐而舞,或蹲在水晶球的包围圈中细细欣赏,或调皮地吹灭蜡烛又点亮……
我突然觉得这一晚是值得写入日记的。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我脑海中——当一切陷入黑暗……一定会有什么在我们心中亮起……它们藏匿于过往与记忆之中,看似消逝却从未离去……成为那一束帮助我们突破黑暗的光芒和力量……
一夜的欢歌乐舞,一如烟花般灿烂而转瞬即逝。
凌儿窝在主人怀里睡着了。主人体弱,不能吹太久夜风。他召来我,让我抱起熟睡的小孩回屋,他自己端起一只烛台,在我面前领路。
安顿好凌儿,我又送主人回到房间。
“蜡烛要熄灭了。”主人说。
“没事的,主人,我不用……”我想告诉主人短刀在夜晚里的优势,然而主人却将快燃尽的蜡烛抬至我眼前。
“这就是‘生命’,药研。人的一生就像这根蜡烛,”我听见主人平静地说,“从出生开始,他就被点亮,从此拥有照亮黑暗的力量。评判一根蜡烛是不是好蜡烛,并不是看他有多亮,而是他在其他人心里有多‘亮’。”
我默默注视着主人灰色的眸子,里面是小小的焰火。
“抱歉,我又在胡说车轱辘话了,”主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将烛台放入我手中,走进房间,“晚安,药研。”
主人房间的门关闭,我的目光慢慢落到了蜡烛上。
只剩一点蜡头的米色蜡烛疲软地摊在烛台中心,伴着流淌的蜡油……金红色的小火焰终于淹没在它从未停止的蜡泪之中。
只是一眨眼,四周便又全是黑暗了。
我没有想到,在某一天,主人的“蜡烛”也燃尽了。
时光流逝着,因学业,主人和凌儿长期不在本丸生活。
我们刀剑们除了一起训练,有时也会看些主人房间里的书籍来打发时间。
这些书对于我来说很奇妙:阅读它们,就像是在水下观察岸上投下的倒影,模模糊糊,似真似假。有时我好像体悟到了什么,却又如水中幻影般消失在我伸出的“掌心”。
那天晚上我正坐在书房看书,只亮着桌上一盏台灯——为了节约用电,本丸里很多时候都只开小灯,有些房间里甚至不开。
“药研哥哥!”我的弟弟们慌张地冲了进来,抓住我就往外扯。
“?”事出突然,我只堪堪把书够住桌角放好,“别急,发生什么事了?”
小短刀们看起来很无助:“不知道,主人妹妹还有主人母亲突然来了。然后,就,主人妹妹一直在哭……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太郎太刀先生说你会有办法,让我们赶紧来找你。”
凌儿?心中一紧,我一边听着弟弟们诉说的详情,一边急速奔至本丸大门。
本丸大门已被许多刀剑男士围住。
大理石砌成的玄关内跪着一个穿着粉色蕾丝睡袍的小女孩,身边还有一位身材高挑、发色棕红的女士。
看到我来,众人立刻闪出一条路。
“凌儿?”我慢慢双膝跪在双手掩面的女孩身边。
泪水沾湿了她的脸颊和发丝,让她显得脆弱而纤细——面前的女孩就像是一块柔软的豆腐,令人无措,仿佛光是其中剧烈的悲伤便足以让她破碎。
凌儿抬起头,灰色的眸子亮了一下,似乎是期待着“谁”一如既往地穿过刀剑男士组成的人群向她走来。
看向我时,无数的泪花瞬间从这双稚嫩的眼睛里涌出,汹涌地滑过下巴,落在她的掌心。在大门金色的灯光下,她的泪水晶莹而格外刺眼。
凌儿湿润的手指猛地拉住我的衣袖:“哥哥呢?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在这里?我的哥哥呢?你知道吗?你肯定知道对不对……”哭腔使她的话变得模糊而含混,频繁的抽气声撕裂着她的喉咙。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哭泣的面孔,但这是我第一次因此动容:一团沉重的气在我心口聚集翻滚,我试图深呼吸压住它,却让它趁机逸散而逃,从胸中炸开,遍布全身,使我的四肢僵硬和发麻。
我呆在原地,无法动弹,只听到身边的人说——
“好像是主人过世了……”
“啊?怎么可能……主人确实很久没回来了,但,也不会这么突然吧……”
“是那位女士说的。她说她是主人母亲……我也……”
“怎么会……主人……不可能!之前主人还说我们要一起……”
有些刀剑男士已经哽咽了。主人的音容在我眼前不停地浮现,侵占着我空白的脑海。
陌生的女士面容憔悴,她蹲下来,压抑着喉间的抽泣,温柔地对凌儿说:“你看,哥哥不在这里。凌儿乖,我们回家好不好?”
“不要!”凌儿尖叫道,疯狂摇头,哭嚎,“我要哥哥!他为什么不在了!呜呜呜,我要哥哥……他只是生病了!他会好起来的!”
“被宠坏”的孩子完全“不听劝”,同样伤心欲绝的母亲只能烦躁、痛苦又无奈。
一滴泪水从我的左眼流淌而下,在我的脸颊上滑过一条发光的泪痕。
紧接着我的视野迅速模糊了起来,晃荡着许多朦胧的幻影。
“凌儿……来,”似乎是无意识,又好像是下意识地,我倾身摸索着伸出手,将妹妹揽进怀里,缓缓揉着她乱糟糟的脑袋,“哥哥在这里,让哥哥抱抱……”
我使劲眨了一下眼,挤落泪水,视野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女孩扬起脑袋,睁大灰色的湿润的眼眸注视着我,突然间又淌出大量的泪水。
她用力地向前一扑,深深埋进我怀里,蜷起身体,哭声渐微。
主人的蜡烛燃尽了……
最终,他以“死亡”教会了我“生命”——
仿佛长期深潜水下突然被拽起,我大口呼吸着“岸上”的“空气”,刺痛心肺。
之前在我眼中隐约迷惑的“风景”,如今我终于看得清晰确切,看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