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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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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明山上少有人迹,连附近村庄的百姓都不知道,这山中有个隐世的门派。
峡谷中的飞瀑旁向来是原缃最爱的去处,心情好时、不好时都来。
这个习惯她师父知道,师兄也知道。
不过师父从不会来此处打扰她,所以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时,原缃便猜到来人是谁。
她没回头,仍坐在大石上抱着膝,盯着飞溅四散的水珠,显然是在闷闷不乐。
卫静之轻咳一声,坐在她身侧不远处,说起昨日和师父下的棋。
原缃自两日前向师父提出想下山游历,却被呵斥驳回,便一直赌着气,这两日课也不去上,日日来峡谷坐到天黑。
听卫静之说起师父,不由得冷哼一声。
卫静之话题一转,温声问道:“师妹一心下山,可想过下了山要做些什么?”
原缃不假思索:“自然是游历四方,除暴安良,守护百姓。学了这么多,总该做点什么吧。”
见卫静之点头,她好奇问:“师兄以后要做些什么?”
“如今正逢乱世,兵戈四起,天下纷争不断,而百姓悲苦,为求活命,只能四处躲避,就连山下的陈家村,都已经快搬空了,我前几日下山采买,还见镇上已有典妻卖子之事出现。”
原缃站起身来,瞪着他:“那师父为何不许我下山?你还帮着师父说话。”
“正因如此,师父才不许。俗世污浊,一人之力何等渺小,比起做个游侠,救一人一家,只有择一明君圣主佐之,方能真正救百姓和天下。”
“不下山,如何能遇明君圣主?”
卫静之抬头看着湛蓝的天幕,目光深邃。
“师父已经算出,帝星将现,起于北方,等时候到了,不用你求,师父也会命我们下山的。”
原缃有些气恼:“师父为什么只告诉你,难道我比不过师兄聪慧?”
卫静之转头道:“是你那日走得太早了,一听师父不让你现在下山便推门而去,师父还没来得及说。”
见她又要发作,他缓缓道:“你方才问我以后,你既要济世安民,那我便随你破开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
原缃这才笑起来,卫静之起身走到她近前,二人并肩而立。
“你身前是光明,身后是我。”
这句说得很轻,被飞瀑的声音掩盖过去,原缃并没有听见。
这是十四岁的原缃,和十七岁的卫静之。
殿内熏香今夜点得很重,原缃睁眼时一阵恍惚,还有些分不清方才是梦境还是现实。直到看清眼前的淡紫的帷帐,才想起此刻已经是始宁三年,她早就不是玄明山上的小师妹了,而是大楚的开国皇后。
许是听见动静,侍女念儿上前,在帐外轻声问道:“娘娘可是又梦魇了?要不奴婢还是请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今夜是个好梦,你去歇着吧。”
念儿有些担忧,她是皇后从乱军中救下的,跟在皇后身边已有七年,最忠心不过。
皇后前些年跟着陛下南征北战,落了旧伤,这几年精心将养着已无大碍,可自今岁入冬以来,却常常梦魇,有时甚至能一夜无眠。
但皇后不许声张,封了太医的嘴,到如今陛下也不知道。
今夜见皇后又是夜半醒转,她只好往香炉中又添了些安眠的香,只盼皇后能睡个好觉。
明日,待明日她就去昭明殿求见陛下!
这样想着,念儿退了出去,原缃不知念儿没将她方才的话当真,思绪从旧梦中抽出,想起前朝事来。
乱世结束不久,新朝虽立,可朝中新旧势力交错,难免水浑,人人似乎都有自己的心思谋算。
世家与新贵的权力之争如今尚能保持平衡,但始终是个隐忧。
原缃后半夜终究没能再入睡。
冬日天亮得晚,不过她还是依照往日习惯卯时起身。
正坐在镜前梳妆,便有宫人匆匆来报。
“娘娘,兵部吴大人在宫门外求见。”
“见我?”
“是。”
近来朝中为着边关之乱吵成一片,吴品恩身为兵部尚书,天不亮就入宫求见,必是为了此事。
“娘娘可要见他?”
原缃摇头:“先等等,外面可落雪?”
“昨夜落了两个时辰,今早已经停了。”
“那正好,让他吹吹寒风,醒醒脑子,免得忘了如今到底是谁家天下。”
————
那年她一心下山,最后被师兄说服,又在山上被师父磨了两年性子。
直到她十六岁时,玄明山来了个落魄的世家子,年岁比师兄还小些,带着个老仆,在山中绕了三天,她本以为不过是个误入此地的过路人,冷眼瞧着他们鬼打墙似的绕不出去,正想着要不要做个好事指条明路,师父却让她将人带回。
师父和那人单独谈话,原缃便晃荡着同老仆聊天,老仆年纪虽大,口齿却清晰伶俐,对她几乎是有问必答。一番谈话下来,原缃便弄明白了这二人来历。
池阳李氏,前朝时曾煊赫一时,也出过好些大人物,数代更迭到如今,只剩个名头好听,内里早就是个空架子了。
这个李旭,便是池阳李家的二子。
此来是为先父遗命,来拜访故人。
从北方来,不会就是师父让她等的帝星吧?
于是原缃再见到李旭时,便忍不住悄悄打量这人。
她对帝星有颇多想象,但实在不包括过于年轻的年纪,和过于出众的相貌,故而当这人站在她面前时,原缃有些怀疑起师父的推衍之术,打算再观望观望,若是不能让她心服口服,她可不会认。
不过师父并未留多少时间给原缃来考量这位今后要追随的主君。
李旭在山上住了半个月,或同师兄下棋论道,或同她比剑切磋,倒是让她大为改观。
这人并不是什么绣花枕头,文采武功皆是不凡,最大的缺点是话多,还有几分浪荡子的习性,见了她总喜欢嬉皮笑脸,早起练个剑还要穿身锦袍,找个有花的地方,美其名曰练功所需,其实就是为了炫一炫他那花里胡哨的剑招——拈叶飞花。
原缃对此并不讨厌,主君嘛,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爱好也算不得什么,何况李旭身高腿长,面容秀丽若好女,长剑飞舞间的确养眼。
只是不讨厌这个人并不意味着她能接受师父突如其来的安排——
让她嫁给李旭,以李二夫人的身份辅佐他,统一北方,进而问鼎天下。
师父这话是在病榻前说的,自李旭来后,他仿佛卸下了多年重担,松了口气,身体突然衰败下去,短短数日,便须发皆白,仿佛老了数十岁。
最后两日,已是卧床不起,汤药难进。
原缃卫静之和李旭都候在榻前,他睡了大半日,一醒来开口第一句便是这个。
三人神情各异,原缃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卫静之是诧异,唯有李旭神色平静,似乎早就知道此事。
师父紧紧握住原缃的手,等着她的回答。
原缃心中混乱,她想拒绝,但对着师父的眼神却说不出口:“师父,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才能辅佐他,您是担心我会背叛他吗?我可以起誓的,可是、可是——”
“缃儿,此事为师意已决,夫妻一体,这个身份能帮你免去很多麻烦,你和静之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天下乱得够久了,李旭有明君之相,辅佐帝星结束乱世,是为师对你们的期许,也是为师最后的心愿,你应当不想让为师在九泉之下都不能安息吧。”
原缃下意识回头去看卫静之,可屋内实在昏暗,加上卫静之低垂着头,她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枯槁的手再次用力握紧了她,抚养她十六年的老人用期许和恳求的目光看着她,原缃没办法违背。
她最终还是点了头:“弟子遵命。”
他的目光又移到李旭身上,李旭上前几步,半跪在床前,也握住他的手,郑重道:“先生放心,旭会好好照顾原姑娘,此生绝不辜负她,也绝不会辜负您的嘱托。”
他又看向原缃,李旭也随之转头看她,目光沉沉。
“我原缃今日起奉李旭为主君,尽我所学全力辅佐,绝不叛节背主,有生之年,必会追随他平此乱世,重开太平。”
卫静之仍跪在原地,此刻同样立誓道:“我卫静之今日起奉李旭为主君,尽我所学全力辅佐,绝不叛节背主,有生之年,必会追随他平此乱世,重开太平。”
听得这几句,半倚着枕的老人好似终于完成了所有事,手上松了力气,缓缓阖上了眼。
原缃退后几步,叩首行礼,垂头时有泪划过,落在衣裙上,消失不见。
操办后事到下葬,他们又在玄明山上待了五日。
自师父过世后这几日,原缃一直沉默寡言,因为亦师亦父的师父病故,也因为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
半夜里她睡不着,去师父灵前上香,卫静之还守在那儿,见她来此先是皱眉,随即出了灵堂,片刻后抱着件衣服回来,披在了她肩上。
一如从前。
寂静的堂中除了偶尔响起的“噼啪”声,便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有某个时刻,原缃觉得他们的呼吸和心跳都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师兄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你若不愿,便不嫁,师父所求是助李旭登基,其他一切,只是手段。”
原缃轻笑了一声:“当着师父的面,师兄也敢教我违背师命?”
“师妹的心意,比什么都重要,师父在上,弟子不孝,若有报应,皆报于我身。”
原缃忍不住又笑了一声,笑意却十分苦涩:“不必师兄替我担什么违誓的报应,我既然答应了师父,就不会反悔。”
卫静之并不意外她的答案:“我说过,我会随你破开乱世,阿缃,无论你是我的小师妹,还是李二夫人,甚至是皇后,这个承诺,都永远不变。”
原缃想起那年所说,忍住眼中泪意,起身道:“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办,我回去休息了。”
“我送你。”
原缃的院子在卫静之隔壁,卫静之将她送到院门口,没有再进去,她往里走了几步,突然转身扑进卫静之怀里。
“此去不知前路,等天下太平了,师兄再陪我回来可好?”
卫静之一愣,没做过多犹豫便抬手回抱,他抱得并不紧,只是虚虚拥着,却足够令原缃的心安定下来。
“好。”
“或许要很久很久。”
“无碍,我等得起。”
“或许我们再也回不来了。”
“骨灰撒在一起,也能被风吹回来。”
“师兄可真不会哄人。”
“那我去学。”
“这也能学吗?”
“书中自有黄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