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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牵机(重修) ...

  •   姜和一口饮下了毒酒。
      她拈起那只金杯,亮出一个杯底。

      “这样可以吗?”

      拈着金杯的那只手实在好看。

      骨肉匀停,纤长柔润,椭圆形的甲盖修剪齐整,捏着金杯的时候,还可以见到被杯壁挤压而微微变形的一点软肉。
      一眼瞧去,便知其养尊处优。

      但也只是这一会儿了。
      很快,它就会变得冰冷、僵硬,原本柔软的、纤长的肌肉也会蜷曲成狰狞可怖的样子,确保那位不管到底会不会来,都不会再想看上一眼。

      像门外冬日被许多人践踏过的雪。
      再鲜白、再洁净,都会变成足底污泥。

      ……实在可惜。

      太监收回目光。
      他一边谄媚又遗憾地冲着她笑,一边遗憾地想。

      谁叫这位惹的是“上面”的人呢?
      “上面”让她死,纵然她是金尊玉贵,燕京也得礼让三分的怀黎郡主,那也不成。

      “当然,当然可以!”
      “您是多爽快的人儿啊,又体恤下人,奴婢自然是相信您的……①”

      这样恭维的话,姜和听过很多。
      从抓周宴开始,到每一次宴会、小聚,到各种大出风头的时候,她都是受所有人赞美的那一个。

      玲珑心窍,昳丽秾华。
      这是名满燕京的怀黎郡主。

      ……现在是什么,喝毒酒也不犹豫吗?

      唇角嘲讽似的一提。

      “是吗?”
      她反问。

      “这么忠心,陪我一起走吧?”

      声口不高。
      却让趾高气昂的太监瞬间煞白了脸。

      “奴婢,奴婢……”

      他怎么忘了,这位从前可不是这般好脾气,矜骄恣肆,连诸位亲王都敢带兵堵门,能是多好相与的人!

      “怎么,说不出来了?”

      乌浓眼梢斜睨。
      然后便化作了一声冷笑。

      “说不出来了就滚!什么东西,觉得攀附上新皇了便了不得?”
      “就算是如今新帝,也得老老实实唤我一声‘姐姐’!”

      那话冷锐,似乎又见当年爱憎分明、七情上面的小郡主。
      “平爻,送客!”

      但等人真的连滚带爬出了门,姜和又觉得疲倦。
      她的肺腑隐隐抽痛。

      是新皇的姐姐又怎么样?
      还不是毒酒白绫,以她的家人亲友威胁她自尽?

      ……和她昨夜梦里的话本子一模一样。

      登基不到一个月,如今的燕京新帝,她的好表弟燕逢意,便因为忌惮她权势手腕,让她自行了断。
      即使姜和与他一同长大,即使他的母亲死前托孤姜和,即使姜和为他周折数年,亲手将想杀他的、算计他的除尽。

      伏她膝头恸哭时说的共天下不作数,流水珍宝不作数,珍重共存亡的旧友不作数。
      作数的,是重兵围困了她所住的平颐王府,是圣旨与毒酒白绫一道送来,是传话的太监语带威胁——若是姜和不选一样,那平颐王一脉便是谋反。

      他的动作实在迅速,切断了姜和所有能联系到的人脉,重兵围困,若是强行突围,胜算实在太小,更别提她还有一府的侍女随从,旧友故交。

      所以姜和喝了。
      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干脆,就像没人知晓为何新帝突然翻脸,纵然他醉后时常嘶声喊“阿姐”,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下了手。

      ……但都已经没必要了。
      年轻女人长舒了一口气。

      她刻意忽略已经开始不顺的呼吸,喊侍女的名字。

      “云团,你来。”
      “别哭,听我跟你说。”

      姜和确实是镇定过了头。
      不管是有条不紊嘱咐后事,还是如今看到破门而入之后的来客。

      她甚至有闲心让侍女出去的同时,冲来人微微颔首。

      “劳烦你千里迢迢回京,就为了来看你死对头最后一眼。”
      “我已喝了人家的毒酒……”

      “要不要分你一口”的讥诮话还没来得及说,微微抬起的腕却被用力攥住。
      然后一点一点攥紧。

      外面确实是冷了。
      鲜且冷的空气盈满姜和呼吸的时候,她还有闲心这么想。

      不然山扶鹤明明披着大氅,为什么手还是这么凉?

      “你疯了?”

      来人嗓音含霜。
      他环顾四周,眼梢瞥过空了的金杯,眼底骤然冰冷。

      握着姜和的长指紧了紧又松开,只是虚虚环绕着腕骨。
      他的神情难看了几分。

      “……你存心想死?”

      “好像你很关心我。”
      姜和漫不经心地说,“但我若死,朝堂之上追随我的必人人自危,不论是削藩、航运还是盐铁,陛下都以任用你的人优先——终于不必与我夺权,为什么还要关照一个落败的阶下囚?”

      她微微仰起头,纤长的脖颈露出一段漂亮的弧度。
      “是不是,停云?”

      姜和确实熟悉来人。
      互相瞧不顺眼,话就没有顺着说过,明里暗里给对方使过无数绊子,从念书时斗到现在两朝更替——

      她最大的死对头。
      襄国公,山扶鹤。

      对面的人没搭理她这句话。

      “什么毒。”
      “牵机。”

      她的手脚慢慢发凉,却仍然在笑。
      之前每次和他挑衅一样。

      但山扶鹤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调转视线。
      苍白的指仍然在她的腕上。

      “牵机?”
      “牵机。”

      说到这里,姜和似乎也觉得好笑。
      于是她也懒得管那人一反常态的紧绷,而是微微放松了肩颈,依在自己的椅子上,刻意放缓呼吸。

      ……痛。

      “头足相就、恰似牵机的那个牵机——前朝那位后主喝过的药,毒发身亡时蜷成个虾子,估计还很丑——阿意实在气量不大,竟然让他姐姐如此不体面地走。”②

      牵机,前朝时毒杀宫人近臣最好用的毒药。
      无药可解,痛不欲生。

      肺腑已经开始难受了。
      像把小刀,一点点破开骨肉,慢条斯理地将五脏六腑都挑出来,然后开始生割——

      所以姜和垂下了眼。
      也错过了对面的神情。

      “你还是走吧。”
      她声音含笑,罕见地心平气和,“好歹认识了这么多年,也知道我什么臭毛病,就别看我这么狼狈的……”

      她后面的话没说完。
      因为猛然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带着室外的风霜,又沾染了他本身特有的气息,清清冷冷、凉且清苦。
      如拥新雪。

      就是太近了。
      近得她出现了幻觉,以为这雪在微微地颤。

      “为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
      姜和却听懂了。

      为什么要喝?
      要拖延时间,只要殊死一搏,只要捅出去……有无数种解决办法。

      为什么选了这一种?

      “因为我没力气了。”

      姜和还伏在人怀中,嗓音很轻。
      像燕京每年冬夜悄然而至的雪。

      “你知道的,姨母救过我的命,也是她抚养我那么多年。”
      “我受她所托照顾她的孩子,我把他们看做是一样重要的人,但现在,他要我死。”

      所以她没力气继续活了。

      尽管她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
      但如果那本就是一个话本子,她所有的举动都被称之为“朱砂痣”,她的情谊被那小混账曲解……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这么多年的汲汲营营、呕心沥血,只能是“朱砂痣”的由来和一个人的回忆吗?
      那她姜和又算什么呢?

      姜和想说很多,但是嗓里全是血腥气。
      所以她笑了。

      “他要我死。”
      最后的最后,她只是重复了一遍。

      感觉脖子有点麻。
      ……可能口唇流血了。

      姜和恶劣心作祟,想要偷偷用这洁癖讲究人的衣领擦她唇角的血,却恰好撞上山扶鹤的视线。
      但还不等她作何反应,那人便长指抬起,一点一点拭净了她唇边血痕。

      那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
      指腹用力抹过唇瓣,口脂与血一并沾染在薄茧之上,刮得人嘴唇刺痛。

      “我来之前想,你要是走,就算是重兵把守,我也能带你出去。”

      混着口脂的血还在他指尖。
      有两颗砸在了那人袖口,污血沾染,最好洁的人却毫不在意。

      “……我知道了。”

      姜和还没有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那人却已经放开她,握住袖中刀,自己割破了自己的手。
      然后他一样一样将药洒在伤处。

      “你做什么……?”

      “我来之前已经送了信,虽然娘娘信我的可能性不大,但我所托之人与几个城门都打好了招呼,足以送他们出燕京。”
      “青州那边也是,就算是真要对边关出手,他们也有充足的反应时间。”

      他的语调不快。
      仿佛这并不是一件大事。

      但若是好完成,姜和又怎会以饮下毒酒来保住她的父母家人!

      “你疯了吗?”
      姜和猛然抬身,抓住山扶鹤的手臂,语调是罕见的急切。

      “陛下现在让我死!我放弃抵抗就是不让亲友故交牵扯其中……他恨我,与我相关的人必然除之后快!”
      “他是夺嫡上来、杀了两个兄弟的人,怎会顾念一个权臣?山扶鹤,你不要命了!”

      姜和最恨欠旁人恩情,更何况一个斗了这么多年的死对头。
      他们是什么关系,哪里用得了他来帮她做这些?

      红且润的一点艳色落在白袖之上。
      姜和情急之下,整个抓住了山扶鹤的胳膊,又因为着急,因此抓的极用力。

      但山扶鹤没作声。
      漆黑的眼珠在叠在一处的衣袖上顿了顿,才看向她。

      “我不是你的亲友故交。”
      他淡声说。

      “既然如此,你担心我做什么?”

      还是这般不会说人话!
      姜和一时气急,干脆也懒得管他,猛然放开了手。

      “是了,你也不是我什么人,还与我斗了这么久,想来陛下现在欣赏你欣赏得很,哪里用得着我担心!”
      “我死之后,想来二位……你这又是什么?”

      眼前递来一瓶药。

      但那不是重点。
      这位以衣冠整齐著称的襄国公挽着袖口,筋肉分明的小臂上一片血肉模糊,药与血搅作一团。

      “解药我找不到,但起码这些东西能不那么痛。”
      他说,“这个效果最好。”

      ……这个疯子。
      姜和咬牙。

      他方才一直不作声,竟是自己割了伤口,一样一样试药,试出来哪个让人能受得了!

      一贯伶牙俐齿的姜和语塞。
      但寡言的山扶鹤却开了口。

      “是我没想到。”
      他说,“……我不知他会对你真动手。是我来迟。”

      为什么?

      为什么要一反常态,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靠近,为什么要帮她这么多?
      她以为他是进来旁观死对头的惨状,就算有良心,也不过听听她的遗言,聊聊过往这些年……这又是为什么?

      姜和想不明白。
      每一件都想不明白。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喉咙却突然一哽。

      山扶鹤还想说什么,袖口却被一把扯住。
      方才还伶牙俐齿骂他的人却猛烈地咳嗽起来。

      每一次都带着血。
      大块大块,沾染着破碎的血块,分不清到底是什么。

      “不管用……不管用的。”
      姜和语调断续,“牵机没有解药,也止不了痛……”

      只有死路一条。
      和话本子中一模一样。

      没有用的。
      她会毒发,会痛不欲生,会命丧于此。

      她早就知道。

      但是……
      “我不想这么难看,你别瞧我,我不想……”

      怀黎郡主其人,好极爱繁华,好精舍,好鲜衣,好华灯,好烟火。
      是燕京都鼎鼎有名的矜骄子弟。

      其中最在乎的就是她的面子。
      不管如何与旁人针锋相对,她都要保持她衣摆干净,妆容整洁。

      即使是现在。

      她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才支走了侍女。
      为什么要过来看她?

      她想推开山扶鹤,但牵机发作已经厉害。
      现在一点光线都会刺痛她的眼睛,手也没办法自如伸展——

      然后年轻姑娘眼前一黑。
      有人盖住了她的眼睛。

      那人的手很大。
      长指轻轻盖在她的面上,几乎覆住了姜和整张面容。

      “我不看。”
      那人低声,“我不看你,姜和。”

      似乎有人之前也这么做过。
      在姜和年纪还不大的时候,在他还借住她家的时候,在她曾经在门楼下恸哭的时候。

      在……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

      但姜和想不起来了。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痛苦,又十分委屈。
      所以她扯着那人的手,终于哽咽出声。

      “我不要留在燕京了,娘,娘……我不喜欢照顾小孩子,我不喜欢留在这里,别留我一个人,带我走,娘……”
      “我不是谁的姐姐,我没有三头六臂,我好痛,我好怕……”

      “……我好怕。”

      怕得日日难以入眠,又因为面子和恩情强撑。
      尔来八年矣。

      大概真的是神志不清了。
      所以姜和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将她拥入怀中。

      护住她的脊背与面颊。
      轻柔且坚决。

      像儿时有个面容模糊的兄长哄她入眠那样。

      又好像是少时。
      她还在念书,百无聊赖间偶然逗逗同案的山扶鹤,故意将腔调拖得很长。

      两段记忆重叠。
      两个嗓音重叠。

      “你不是一个人。”
      “我念书……你不是一个人。”

      真是听不清了啊。
      怎么还听到颤抖了呢?

      “月露吾痕。雪得吾神。更荒寒、不傍人温。”
      “……泪盈盈、檀板金尊。怜君素素,念我真真。”③

      念我……
      真真。

      然后又化作了另一个腔调。
      既陌生、又熟悉。

      就在她耳边。

      “不怕。”
      “不怕……我们真真。”

      好像真的有人在背后注视她。
      好像这八年,她真的不是孤身一人。

      姜和攥紧了那人袖口,沉沉闭上了眼。

      *

      抱着怀中已经僵硬的人很久,山扶鹤才站起了身。
      他方站起来,边听到有人怒斥外面侍从的声音,用力推门的声音,以及呆立在门口的声音。

      很久。
      但是他没抬头,只是淡淡地喊了声陛下。

      “她人呢?襄国公,她人呢?”
      青年声音嘶哑。

      “她死了。”
      山扶鹤轻声说。

      那青年猝然怔愣在原地。
      许久,他才跌跌撞撞想要上前,却被男人垂首避开。

      但他还是看得分明。

      高挑的、纤瘦的人,已经蜷成了一小团,被衣物包裹得很好,所以看不到惨相。

      头足相就。
      恰似牵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牵机(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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