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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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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京墨往日里最喜欢夏天,因为他体寒,于是京城的夏天同唐京墨而言是最舒服的存在。
但今年不一样。今年唐京墨不在京城,他在炽热的江南。烈日一照,气温飙升,热得人头晕眼花。唐京墨每日早上出去教完小鸭子,回来都得冲个凉,下午就在瓦房里窝着,坚决在日落之前不出门。
顾元白身子健康,火气也旺,下地里根本禁不住那蒸腾的热气,便直接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下地去,一两个月下来原先的细皮嫩肉都被晒得黑了几个度。唐京墨嘲笑他这下那些朔阴探子绝对认不出他了,他马上都快和心软一个色了。
天气太热容易没食欲,唐京墨本就吃得像猫食,还是素的,结果现在天气热得更没胃口,一天就扒拉那一点饭。顾元白被急得够呛,端着大白米饭跟妈妈喂孩子似的追着他让他再吃两口,说只要他吃得比心软多就答应他一个要求。
顾元白每天都许他这个,唐京墨有时吃得下有时吃不下,兜兜转转一个夏天下来,顾元白欠了唐京墨三十几个要求,每天都跟他说虽是提出来都可以,唐京墨每日都说攒着,以后用。
顾元白知道唐京墨不会用这些所谓许诺的条件,他只是想着,能不能用这些小孩子把戏多留住唐京墨一些时日。
唐京墨一个夏天都没怎么干过活,镇上也没怎去,每日都懒洋洋的。他自己心说,这是因为天气太热了,所以才会状态又差又懒散。
等入了秋,凉意渐起,唐京墨仍旧每天无力地坐在家门口抱着心软晒太阳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自己时日无多了,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顾元白时刻关注着唐京墨的状态,见他整日里这副没有生气的模样,颇为担心。唐京墨却只说:“春困秋乏,春困秋乏,我秋天就不能乏吗?”
唐京墨以为自己骗过了顾元白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大个,但顾元白知道,他和唐京墨都各自心知肚明,他们共处的时日不多了。
在唐京墨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日子里,顾元白经常偷偷跑去城里,求医问药所有无论常驻的还是路过的大小郎中,期盼着他们能给出一个答案。但唐京墨的病是连太医都做出过时日无多的诊断,这世上又再无关霁生,所以没人能救得了唐京墨了。
在秋初的某一日,顾元白突然捧着一尊小神像回了家,唐京墨登时给吓精神了,问他抱这玩意回来干啥,顾元白说,他有事相求。
唐京墨跟他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就算不信也要敬畏三分,谁都不知道会出什么邪乎事。但顾元白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他已经不在乎后果了。
唐京墨杵在原地,眼看着顾元白对着神像上了香,许了愿,磕了头。只跪过天子的膝盖,如今在甘愿跪在了一尊小小的神像面前,唐京墨红了眼睛,只觉得可笑至极。
顾元白磕完头,起身的时候看见了唐京墨通红的眼睛。这次他没有再慌张地要去哄唐京墨,只是顿了顿,叹了口气,鼻子一酸,轻道:“这是天医像。”
天医掌管疾病。
唐京墨忽然哽住。他这时才知道,原来顾元白不是傻大个,原来他心里也门清,唐京墨时日无多了。
顾元白从这个秋天开始,每天都开始拜那座天医像,不仅上香还上供,虔诚得像个已经敬畏神明多年的信徒。
可唐京墨的身体仍旧每况愈下,到了深秋的时候,他已几乎走不了远路,只得让小鸭子们每日赶来他们小瓦房的门口,他就在家门口教他们读书写字。
小鸭子们闹腾,有的年纪小的不懂事,看不出唐京墨的状态不佳,还总要拉着唐京墨玩这玩那,顾元白总见一次骂一次,让他们不要闹唐京墨。唐京墨已经没了力气板起脸去责骂这些小孩子,于是一来二去,这些原本怕唐京墨的小鸭子们,最后都怕起了顾元白。
小孩子嘴巴大,管不住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于是不多时,村里就流出一个传言:“村里那个办免费私塾的唐先生,快死了。”
顾元白第一次听到这传言的时候,是在张屠户铺上做工的时候,从来买肉的一对夫妻的嘴里。
顾元白登时黑了脸,把刀重重地插进案板里,拧着眉问那男人:“你说什么?”
那男人以为顾元白是不相信,便更带劲地说:“你不知道吗?就村口那两兄弟家的哥哥,估计快死了!”
张屠户脑子一嗡,知道大事不好,果然还没等他冲出去拦住顾元白,顾元白已经一拳头招呼在了那男人脸上。
顾元白学过武,那男人不是他的对手,起初还要还手,最后被打得起都起不来哀声求饶,被顾元白揪着领子恶狠狠地问:“你再说一遍?”那男人慌忙连声道歉,还一连串说着“唐京不会死,唐京长命百岁……”
最后是张屠户把顾元白踹在了地上,他才放过那男人。张屠户什么也没说,看着顾元白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今天回去吧,明天早点来,把今天留的活做完。”
可惜那男人祝的是唐京,不是唐京墨。
这件事傍晚就传到了唐京墨耳朵里。他没力气再抡胳膊踢腿地打顾元白,于是便只能没气势地拧着眉站在他面前,怒喝:“怎么做出如此混账之事!”
唐京墨本以为顾元白会同往日一样找借口,或者为了转移话题撒个娇,结果那人却是一瞬红了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本下了决心要骂顾元白一顿的唐京墨先自乱了阵脚。这是他第一次见着顾元白掉眼泪。唐京墨哄孩子似的下意识张开双臂要去拍顾元白的背,结果那人似乎会错了意,直接迎了上来,扑了唐京墨一个满怀,紧紧箍住了他单薄的身体。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拥抱着立在屋里,唐京墨肩膀上的衣襟被顾元白断了线的眼泪打湿了个透。过了很久,唐京墨才在顾元白耳边缓缓开口:“顾元白,你先前许诺我的要求,还作数不?”
顾元白埋在唐京墨的颈窝里带着哭腔沉沉地“嗯”了一声,呼出的鼻息吹得唐京墨脖子发痒,于是他说话都带上了些笑意:“那你答应我,把我就埋在后山上吧。”
唐京墨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身体一僵,而后又猛地收紧了肩膀,放在他背上的手忽然攥紧,指尖把唐京墨的背都抠得发疼。
但唐京墨没有出声,任由他抱着,听着顾元白止不住的哭咽声。
入了冬以后,气温骤降,虽是江南,但也是一波又一波的寒潮。
这天气对从京城南下的顾元白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严冬,但对唐京墨来说,任何寒气都是逼人难熬。
唐京墨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能教村里的那群小鸭子了。小鸭子们起初很难过,但也很快就接受了没有老师的日子。因为对他们来说,读书只是个乐子,这条路永远走不通。
心软在刚入冬的时候突然慢慢大了肚子,唐京墨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说是好好的闺女怎么放出去回来就被拱了,也不知是哪家的毛小子,生出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顾元白安慰他,说等心软生了,他们可以一起给它养孩子。
顾元白攒了些银子,够半个冬天不出工。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唐京墨,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被压不住的寒症所折磨,吃饭都得看运气,运气好了就能咽下去几口,运气不好吃多少吐多少,能把水都吐出来,最后咳着咳着还能再吐一口血。
顾元白看着心脏都拧得疼,可偏人又不能不吃饭,所以他每天不得不强迫着唐京墨吃饭。唐京墨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哪怕再难受也拧着眉吞下去,至于吐不吐全看命运。
冬至那天,唐京墨发了一次急寒,整个人蜷缩在顾元白的怀里,裹着被子不住地发抖。顾元白用暖炉、用炭火、用自己的身体,怎么也捂不热唐京墨的身子。他又急又不愿在唐京墨面前哭,怕唐京墨自己心里难受,最后把下唇硬是咬出一道血印。
或许是唐京墨命不该绝,又或许是天医当真开了恩。那天后半夜,唐京墨竟是慢慢地在顾元白怀里回过了体温,第二日又恢复了清明,竟是还多吃了几口饭。
顾元白当时喜出望外,又激动得要掉眼泪。唐京墨还笑他怎么高兴了也哭伤心了也哭,这平时得多喝多少水。
但后来顾元白才知道,原来这一日难得的清明是偷来的,是回光返照,是阎王爷又送了唐京墨一天,好让唐京墨同他告别。
唐京墨第三日状况又急转直下,气温分明有所回升,但唐京墨的身子却始终捂不热,甚至比前日还要冷,顾元白包着他,自己都被冰地哆嗦。
到了傍晚的时候,一日滴水未进的唐京墨又开始吐,肚子里没有东西只能干呕,呕到最后呕出一大滩血来。
心软通人性,跳上了床来趴在唐京墨和顾元白的身边,夹着尾巴低低地呜咽着。唐京墨脱力地摸上心软的脑袋,无力地轻叹道:“怕是没机会,帮你养孩子了。”
唐京墨感觉身体的力气被一点一点地抽离,生气在一丝一缕地离开他的身体,五腑六脏的运转都慢了下来,像一盏快燃尽的油灯。
他眼前模糊又朦胧,已经看不清顾元白的脸了,只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手和滚烫的身体。唐京墨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便颤着声,虚弱地央求道:“顾元白,再,实现我一个要求。”
顾元白忙应下来。
唐京墨勾了嘴角,伏在顾元白耳边,轻轻说:“答应我,你要活。”
唐京墨最后没听见顾元白的答应,因为他在得到回答以前就已经失去神智,落入一片黑暗了。
在人生的最后几分钟里,唐京墨向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许了个愿。他希望下一世,唐京墨不再是一条流浪狗,顾元白也不用再背负亡国之怨,好好做个快意王爷。
至此,唐京墨把顾元白和心软留在了身后,结束了自己狼狈又短暂的一生。
歇云府中的唐京墨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