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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五日:寒樱暗语(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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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天道武场。
靛衣少年凌厉地处理完今日最后一人,面无表情地站定在石栏围起的高台上。他冷漠的眼光扫过地面的残肢碎肉、血海汪洋,早已习惯这些人在他面前或哭喊、或求饶、或抵抗……最终崩散于他的剑下。
他甚至不愿再对他们施舍一些怜悯之色,只是静待武场负责料理后事的人将那些残破的躯体无情拖走,他才好踏过血肉慢慢走下台去,闻着熟悉的饭香回到自己住处,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结束这平平无奇的一天。
但今天……小六隐隐觉得,自从遇上那个有些神经质的瘦弱少年,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
幽黑深长的地下通道里,小六步履沉重地向前挪动,手中金芒如刺,根根分明。这条走道两旁向来不给点灯,因而没有一丝光亮,倒显得他掌中自然散逸的金芒分外耀眼。
整个武场无人不知,他是天生带有灵力之人,面对杀戮与死亡,总是嶷然不惧。也正因此,年仅十四岁的小六才被上头破格招揽,并被有意培养成“自己人”。经上头默许,唯有他在走过这条通道时,是可以弄出些亮光来的——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漫无边际的黑暗。
在黑暗中生活的时间越长,人也越觉孤寂,便连自己原来的名字也忘了,依稀记得姓“陆”——武场的人大都比他年长,所以得了个“小六”的称呼。
不过,小六确实事事顺遂。入得武场以来,上头交给他处置的“罪人”,无一例外都是严格按照雇主的要求执行的,绝无失手。上头对小六杀伐果断、不问缘由的作风甚是满意,更加器重于他。
起初还有人担心他心性浮躁,尝了甜头便倒打一耙,借机向外披露武场的种种恶行。但小六平时寡言少语,雇钱也不要很多,完成任务便回房吃饭歇息,与内部人员更无往来。监视了一段时间后,他们也就安下心来,渐渐给了他更多自由活动的空间。
即使如此,武场各方面的保密工作依然做得很好——就比如他从来没见过上头的真面目,也从来不知他们下一次到底会抓何等样的人来此受戮。
权倾朝野的宰相,富可敌国的商人,倾国倾城的花魁……一切成谜之事,都只有到了那个如“生死场”般的高台上才见分晓。答案亦很简单,无非是一个“死”字。
谁知今日,他一推开自己的房门,却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被五花大绑在房中,旁边围了一群上头派来的杀手同事,个个身材魁梧,手提刑具,严阵以待。
被绑之人无力地坐在房中仅有的一张简陋竹椅上,口中塞着破布,气息奄奄,正是颜路。
小六见此情形,顿时毛骨悚然。正待进门问个究竟,却听上头颇具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
“小六啊……”温吞的男声提醒他道,好似在说一件无聊的小事,“这个少年,你是不是忘了处理?”
小六迅速转身,然而背面并无人迹。冗长的走道皆被暗影覆盖,与自己深如洞穴的住处相接,阴森可怖。他又回过身来,借着手上金灵的光影,将屋中所立之人一一扫过,最终照向被缚的少年。
颜路此时也撑起眼皮望了望他,一双晶亮的眸子又像哭又像笑。
“为何抓他?”小六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脱口质问道,“他不曾做过一件你们所谓的‘错事’。”
“不曾?”上头阴郁的嗓音在走道里飘飘荡荡,一如鬼魅,“你主动把他推下台阶,让他看到了我们武场来往交易的客人,就是错了。”
“……他没看到。”小六固执但没底气地道。
“是吗?哈哈哈……别紧张,我无意罚你。不过这小子看到了我们武场的秘密,我要你亲手解决自己放走的祸患,这不算难吧。”
小六收回目光,低垂着头,不再反驳。
上头又道:“你是自己人,我相信你一定会选择忠于武场——所以,动手吧?让我也亲眼鉴赏一下,堪称天道武场‘第一杀手’的小六,究竟是如何处置罪人的。”
“……”
“怎么,平日做事果决的你,如今也会怕么?”上头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怕你眼里干净美好的东西,也变成一块块肮脏的血肉?”
小六心头一紧,熄去金灵,重重跪下:“对不起……请放了他。”
他强作镇定,却对那片看似无人的暗影继续说道:“今日是我的倏忽,我不该与这少年多言。一切罪责,理应由我承担。”
“住口——上头的话,你敢违逆?!”
屋中杀手们听完小六逆天之语,皆怒不可遏、杀气四溢,为首者更是发出一声低喝,警告于他:“再不动手,我便替你杀了他!这少年细皮嫩肉,足够生剐好几天……”
“不!我……我愿意替他受过。”
小六不怕他手里镶满刀片的鞭子,却怕这挥舞的鞭子一个不慎,真的落在那无辜少年单薄的肩上。
上头对他这般反应并不见怪,悠悠道:“道歉若有用的话……世人也无须将自己憎恶之人送来咱们武场了。”
“我本想着你年纪虽小,也算大智若愚,就说将这少年瞎了双目、哑了嗓子,又或断其手足,再送回颜府讹上一笔赎金,我未必不会答应。但你……唉。”
“小六,记住你今天的不忍心。”上头森然一笑,不顾小六一闪而过的讶异神情,向杀手们示意,“我便以这小子的命,换回你对天道武场的忠心,可好?”
屋中杀手得了指令,默契地留下两人在旁行刑,其余尽皆抄起武器,张牙舞爪向小六扑来。小六知道他们必会阻拦自己,就在上头话音落下前一瞬,抢身上去为颜路挡下了所有可能袭来的攻势。
霎时金芒如电,伴随着隐约焦灼的血腥气,如烟火般绚烈炸开——小六的金剑与血脉相连,其出剑之快,在场之人无不知晓。但见那两个行刑的杀手闪身不及,皆被他极为锋锐的剑芒扫到,登时一死一伤,血流如泉。
锐利的金芒同时扫向了被粗绳捆住的颜路,但却只是将其身上所缚的麻绳切成了碎片,可见这力道的把控极有分寸。
小六一击得逞,立刻抓起一脸惊恐的颜路,将他瘦弱的身子轻松丢进了石床之后一尺多宽的墙缝里。
在场没有人的武器能轻易劈开这石床——除了小六的金剑。
好在富家少年的衣料厚软,被小六这么粗暴地丢出去后,他虽又一次撞得晕头转向,却也没磕出什么大伤来。
小六没了后顾之忧,便更加坚定地挥出金剑,沉着应敌。他不清楚上头是否会武功或是法术,但对方既有隔空传音的能力,想来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必须先解决了这一帮杂碎,才能专心应对那位实力莫测的上头。
他一面在刀光剑影中拼命斩杀,一面暗中提防有人偷袭身后寸土。所幸这地下武场本就是铁壁铜墙所筑,固若金汤,否则这一间小小的卧房,根本经不起小六如此狠厉的剑光折腾。
几十回合下来,上头派来的杀手早已死伤过半。房内桌椅坍倒,石床凹陷,油灯洒了一地,正是血火交融。
小六在这一方寸之地辗转腾挪,本应无法全力展开进攻,也无法在仓促间得以闪避,然他金剑随心而动,剑锋挥至何处,身体如蜻蜓点水,飞掠而至。相比那些倚仗外来兵器的糙汉莽夫,可是灵巧不少。
上头虽在暗处观战许久,暂未插手这场几乎要掀了武场天花板的战斗,小六却还保持高度警觉,留心倾听走道内任一风吹草动,不敢在忘我的拼杀中忽视了周遭可能出现的意外。
果然,待少年挥剑的动作稍有迟缓,对面走道里便像有炼狱之鬼经过般,幽幽吹来一阵玄色阴风。那风之所以能被小六看见,却是因为它并非完全透明,而是裹挟一地熊熊烈火而来。滔天的火光映出一缕缕清晰可见的黑发,映出那人踏风而行的身影,属实诡异。
小六杀尽所有帮凶时便已灵力透支,只得以金剑撑起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然利刃负重,穿掌而过,一时竟痛得他冷汗直流,实在无力抵挡这扑面而来的杀气之风。
“活、活阎王……”大口喘息间,小六抬首一望,睁大了双眼,意料之中却又难以置信,“原来是你,我早就见过你了……”
小六的低语倒让对方怔了一怔,才缓缓道:“很好,还认得出我啊……那么,你也去死吧。”
眼看杀风倏忽将至,小六竟绝望地合上眼皮,紧握金剑的手蓦然脱力,整个人近乎倒下。
闭目前,他的余光瞥向石床后的一隅,想象自己死前还替无辜少年挡下一记杀招的情形,忽然觉得……从前充当“无常鬼”替武场索了这么多条人命的自己,到了今时今刻,好像可以稍微减轻一点罪孽。
哪怕最终,他也还是没能护住那个……如同琴岗一向清澈美丽的天空般,心性纯良、不染纤尘的少年。
那些被他杀过的人……也不知是否真有无可饶恕之罪,仅仅因为雇主用万恶的金钱递来的一句话,便无端死于自己的剑下。
还有今日,这些单纯为武场尽忠的杀手们……想来若是大家一起到了地狱,自己也是要被千刀万剐的吧。
少年的苦笑在漫天血火中尤其微不足道。他本已放空身心,准备坦然接受死亡,但那股杀风竟未如期撕碎颓废的自己,而被另一阵舒缓清凉的异风倏然卷起,飘散在漫长如夜的走道里。
小六还没来得及惊异,记忆已被血火燃尽。重归静谧的走道里,月琢牵起临岚的手,轻步跨出了黑暗。
午夜,梦境消逝,时间静止。两人站在虚与实的临界空间里,半晌无语。
“你刚才,用灵力将他们送出了武场?”临岚不解,月琢明明拦着自己,却又出手救了陆无鉴与颜路二人,“这里不是陆无鉴的记忆之梦吗?”
“……我想起来了。”月琢定定望着被烧毁的石屋,严肃道,“十几年前路过此地时,我约莫感应到一些恶灵作祟,他们利用世道的不公和人心的不甘自行执法,扰乱了世间原有的律法和秩序。更何况他们处置‘罪人’的手段极其残忍,毁尸灭迹,朝廷一般追查不到,只能沦为悬案。我忝为神族,自不能对如此严重危害人间之事坐视不理,因此稍加助力,毁了这个恶灵的巢穴,让所有被埋骨其下的孤魂重见天日。”
“原来,你只是重复了当年做过的事……”临岚听得震撼,心中感慨之余,有些疑窦也如拨云见日,“所以碧寒引你入梦,也是想让陆无鉴知道当年是谁救了他吧。”
月琢仰头望向梦境破灭后逐渐撕裂的武场布景与随之展现的朦胧天光,叹道:“真正的公道,就像我们头顶的白月,不会因为一时阴云遮蔽而彻底隐身。”
他的一双秀目,却似浮出深海的玉红宝石,在铺天而来的光明中渐渐失去了色彩。
申时,晴初客栈东厢房内。
月琢好不容易从全身麻木中找回知觉时,周身还处在一片奇异的昏暗里。他略微一动手脚,发觉自己身边竟还躺着一个人。不是临岚。
陆无鉴……不在房中?
阴天下午的光线不算很亮,勉强透过窗纸照进来,却在彩纱屏风前又被阻断。
临岚呢……
未及思索,月琢一直搭在锦被上的手里冷不丁被塞进一只温热柔腻的物事,细长的指尖轻微挑动,在他掌心不紧不慢地画了一个半圆。
月琢尚未完全坐起,心里一惊,转头看向身侧——但见一女子有着与临岚十分相似的身材与容貌,唯独气息截然不同。她像一条刚出水的人鱼,背倚纱帐,蜷腿侧卧,姿态极尽舒展,然而床上空间有限,不容她这朵娇莲纵情绽放,却显得那身段更加妖娆、容颜更为冶艳。
这是什么法术符号?月琢警觉地想抽回手,却好像被她摄魂夺魄一般,动弹不得。
“你竟不知?这在我们当地,就是邀请对方‘艳遇’的意思。”女子口唇未动,然传声入心,娇媚异常,竟轻易读出了月琢所思所想。
“什么艳遇?”月琢不欲挣扎,反而耐心地追问。
“你真无趣,都说到这地步了还不懂!”美人眼波流转,双眉轻蹙,越发楚楚可怜,“你不是尝了那‘幻樱果’才到梦境中来的么?我作为此处梦主,自然要好好招待你。”
“怎么招待?”
“为你实现一个愿望呀!此间种种,皆是潜藏在你内心深层的幻想——你所见所闻,自然也会与现实背道而驰啦。因此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做吧!这里的一切,都不会照应到现实中去。”
“……”
“你喜欢她,想睡她,是吧?”见他仍自犹疑,身心孤寂的美人不禁赧然催促,“好梦不长圆,只有这一次机会哦。”
美人说罢,欺身而近,与他紧紧交握的两手似乎是故意让月琢无处可躲。眼看对方娇艳如火的朱唇就要吻上来,月琢眉目一凛,便轻巧地躲开女子扑倒他的趋势,将她一把拽回了床上,更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意。
只听“哎呀”一声娇呼,女子的双足已被他压制身下,整个人也被牢牢禁锢在月琢身体所支撑起的狭小空间里。出乎意料,但也还在她的计划之中。
“你、你……慢点儿来,别急嘛。”
被反客为主后,她竟不敢仰望这位气势凌人的神族男子,只得两颊羞红地躺着,静待对方逐步踏入自己主动开放的温柔陷阱里。
临岚是绝美的,他从霜洞之夜就已知晓,可却不是像她这般。临岚的美,总是在她无意间恣意流露,让人心惊眼亮,为之动容。所以无论眼前这个陌生的美人如何诱惑自己,他还是无法产生半点非分之想。
“告诉我,临岚现在何处?”
女子稍稍一愣,故作惊讶道:“大神……既然来了这里,竟还想去找别的女人!你好忍心啊。”
“你最好如实说来。”他不擅长与人周旋,只因心如止水,方能从容应对。
“啊,轻点……”女子只觉腕上力道一紧,便像有万千条金属细链侵入浑身血脉,令她愈来愈难以呼吸、血液断流。她无端恐惧起来,双眸里酝酿的情欲荡然无存,只剩无底的惊慌。
“那个……大神,你先别、别这样……严肃。”
女子还待说几句话缓和气氛,抬眸对上月琢愈发冷冽的眼色,又怕了起来,忙道:
“我说……这个梦境乃是碧寒所设,是陆无鉴记忆之梦后的二重梦境,旨在扰乱你与临岚仙子的心境,让你们……分别经历大喜大悲之后,就可以相对削弱你们在僭灵幻阵中所能施展的实力。”
“大喜……我这是‘大喜’?”月琢一张冷脸越来越黑,“那‘大悲’是什么?”
女子惶然,不再隐瞒,遂坦白道:“就是让临岚姑娘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在意的师父凄惨死去,却无能为力。”
月琢不言,心内却是五味杂陈。僵持了半晌,方问:“那要如何出去?”
“达成你之所愿,毁灭她之所念……你们便可醒来。”
“没有别的办法?”
“我不确定……你得出去问了碧寒才知道。他是绘这梦境之人,我不过是他以灵力拟出的幻影……”
月琢手下施加的神力愈重,她的话音也愈来愈轻,精神更是萎靡。算了,何必为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幻象?
女子蓦地松了口气,紫金灵光已然撤去。那位英俊夺目的神族男子,亦如海上浮沫,不见影踪。
他……为什么可以随意来去碧寒精心设置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