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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山中遇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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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杳站在七月流火的骄阳下,咻咻地喘气,一滴汗从她的额头顺着脸颊再到下巴颏,最后滴落到地上。
“算了吧。”公孙大娘的语气里没有起伏。
青杳望着公孙大娘站在不远处的身影,眼前突然一阵发黑,灵魂似乎是出离到了身体外,盘旋在半空,悠哉地望着站在地上的自己。
直到用清凉的井水洗过了头脸,散去了暑气,青杳才觉得飘出去的魂灵又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公孙大娘把西瓜往青杳的面前推了推,不带感情地说:“你没有基础,起步又晚,体力也不行,剑舞一道不适合你,放弃吧。”
青杳拿起西瓜,轻轻咬下最甜的尖,没说话。
公孙大娘所说字字属实,她之前还存着个“万一”的侥幸,现下连最后一点万一都被否定了。
“我自己无意去女学任教,但我可以写信叫一个弟子来做这件事,这样你也不用见天地老往我这里跑,还要把剑舞的每一式画下来,按照你这种学法,学不会事小,倘或学歪了,伤了自己或他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公孙大娘终于松口传艺于女学,青杳立刻双手加眉,向她拜了又拜,以表感谢。
“你为什么非要学剑舞呢?”公孙大娘不解地问。
“我想……保护自己。”青杳抬起眼来,实话实说,然后撸起袖子给公孙大娘看了她手臂上的伤疤。
“怎么弄的?”公孙大娘流露出恻隐之色,“谁弄的?”
青杳放下西瓜:“我不记得了。”
有仇恨,但却没有复仇的对象,也没有复仇的本事,青杳为此已经心忧已久,剑舞本来是她复仇的指望,可是现在这点念想也不得不断了。
公孙大娘帮青杳放下了袖子:“剑舞虽然有剑术的基底,但不是用来伤人或者防御的,顶多可以强身健体。”
青杳提起公孙大娘曾以剑气隔空击出人家一口心头血的事来,唤起了公孙大娘遥远的回忆。
公孙大娘笑微微地摇了摇头:“你说贺兰氏?当年也是年轻气盛,女孩儿间的意气之争罢了,大约妙盈觉得很解气,于是这么多年一直记着。”
青杳不知这个贺兰氏何许人也,也无意探询,只是顺口问公孙大娘有没有妙盈的消息。
“前日收到她一封信,是三个月前从渤海郡寄出的,说是准备出海往东瀛去了。”
青杳想象着妙盈在船头迎风而立的样子,心里羡慕她的天宽地广,意态逍遥。
“妙师一个人出海么?”青杳是真的很关心,她和妙盈去年夏天分开后,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对方的消息了。
公孙大娘沉吟了片刻道:“应该不是,去岁年末,我和她在泉州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和一个青年和尚混在一起,现下信里又说什么要去东瀛拜访空海法师,估计也是跟那个和尚同行吧。”
青杳面色镇定没言语,但还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里暗暗感慨,到底还是妙师潇洒呀。
说起来,青杳和杨骎初夏时节第一次上门拜访公孙大娘是吃了个闭门羹的。
他二人一唱一和,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没混进门去,反而叫侍奉的小女僮一盆水泼出来,很不客气地被下了逐客令。
杨骎先一步拦在青杳身前,挡了大半盆水,淋了个湿哒哒,青杳只湿了半幅袍角和鞋面,不过也是无用,二人夹着尾巴灰溜溜地下山,赶上了山雨骤来,可偏偏杨骎那驾华贵的马车坏在了半道,车夫带着雨具去想办法了,青杳和杨骎只能就近找了个石亭避雨。
坐在亭子的吴王靠上,青杳环抱双腿于身前,头倚檐柱,手里把玩着那枚挂在颈间的金戒圈,望着飞檐雨落如注,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罗戟。
罗戟说他和她重要的日子总在下雨天,要青杳务必想起一个来。故而每回下雨,他的这句话就浮现在青杳的脑海里,可是他要她回想起来的事情,她却一件都想不起来。
事情忘了,但是感觉还记得。
青杳毕竟要年长几岁,罗戟的表情和他的动作和他的言语,还有这枚金戒指,都让青杳毫不怀疑地相信,他和她之间,在她忘记之前,一定生出了叔嫂以外的情感。
她只是不确定进行到了哪一步。
收了人家一个金戒圈,意味着什么?
她做出了什么样的许诺?她和罗戟可曾有了盟约?
她不敢想,更不敢问。
这危险的感情,过去的那个自己真是胆大,简直像过把瘾就要死的架势。
青杳宁愿想不起来,这样她就能继续这样“傻”下去,无论过去和罗戟发生了什么,青杳都打算顺其自然就地不认账。
谁能苛责一个忘记了一切的人呢?她相信,只要她想不起来,罗戟就不会有进一步的举动。
那就这样吧,现在这样比较好。
杨骎看着顾青杳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很心急不能够分享她的思绪,既然他进不去她的世界,那他就要把她拖出来。
“顾青杳,咱们干点什么打发时间吧!”
青杳无可无不可地敷衍道:“行啊。”
杨骎一连想了好几个游戏,要么是太幼稚显不出他的魅力来,要么是需要道具,这山间僻壤的要啥没啥。
“要不联句吧,以‘雨’为题。”
青杳很平静地表示:“《咏竹》以后我立誓不作诗了。”
杨骎没料到这一茬,但他要是再想不出个别的,就得冷场。
“下棋吧!”
青杳没反对:“你要黑子白子?”
杨骎要了黑子,两个人就各踞石亭一角,各自在心中布局,对弈起来。
“第二十三手,九之十五。”
“二十四手,十之十八,打吃。”
“二十五手……顾青杳我能悔一步吗?”
青杳不跟他计较,是个全然无所谓的态度:“悔吧。”
杨骎觉得没意思起来,她仿佛在哄小孩子,悔棋也成,耍赖也成,左不过是打发时间,她没什么在乎的,说白了就是没走心。
“不下了!”杨骎赌气一般地抛掷了心里的棋子,打乱了脑海里的棋盘,“你不用心,没有诚意!下一百盘也是没意思!”
青杳淡淡地反驳:“明明是你要悔棋,怎么反倒来指责我不用心?”
杨骎本来就理亏,再狡辩只能追加一个蛮不讲理的印象,于是非常心虚地“哼”了一声,打算蒙混过关。
车夫一去不复返,有杨骎这个公子哥在,青杳倒是不担心被丢在在山中无人管,不过眼下确实是百无聊赖,她也很乐意步步紧逼地跟杨骎掰扯掰扯。
“你要毁的,是不是七之十五那一手?”
杨骎来劲了:“胡扯,七之十五都是五六手之前的了,我怎会那么没皮没脸,悔到那里去!”
“因为你的心是从那里开始乱的。”
山风吹过湿透的袍衫,杨骎不知道袍衫下那一层鸡皮疙瘩是风雨的缘故还是她的话。
对弈,就是把心思用布局的方式剖开来,引对手入瓮。
再幽深的计策、再繁复的迷局,披露的都是内心最真实的谋划。
所以,棋路最见人心底幽微。
见杨骎没回答,青杳就又问了一句:“你们这样的人,和谁下棋都这么累吗?”
杨骎喉咙一紧:“什么叫做我们这样的人?”
“你的棋力明明比我深很多,二十手之内就能见胜负的,但为什么你偏偏会走了七之十五那一手?”青杳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解,“就好像你突然拿不定主意了似的,又想赢了我,又不想我输,是以踌躇之间,昏招了好几手,为什么呢?”
杨骎觉得自己的心事尽数袒露,被顾青杳看了个底儿掉。
他怕她输棋要难过,所以小心翼翼,他一眼看出了十步以外,算计得步步惊心,赢要赢得纯属侥幸,输要输得虽败犹荣。虽然他知道这一局棋的输赢压根无关紧要,反正他在她面前总归是一败涂地的,因为他想赢的是她的心。
“你们是有什么潜规则么?”青杳是真的虚心在请教,“下棋的时候要忖度着对方的棋力落子?输赢都是一开始在心里算好的?连赢几子都要有分寸,该赢的时候不能输,该输的时候也得不露破绽地输?”
你们,杨骎在心里轻轻念叨着,顾青杳说了一串话,落在他耳朵里,只有一个“你们”。
青杳突然想起一个名字,王适。
她跟王适下棋,永远是个平局。
“因为我和远达兄棋路太相似了,他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下着下着,都知道对方后五手要怎么走,走着走着就走成平局了,总也分不出个胜负来。”青杳一笑,“您刚才是可以在二十手之内赢我的,但您好像有点不确定要不要赢,所以给我钻了空子。”
远达兄?杨骎在心里不屑地一哼,称王适的表字也便罢了,还兄,哼!
“其实,输赢无妨吧,我又不是输不起,也不能就地打滚儿让你给我买糖吃,不过是一局棋而已,您跟我下棋不用那么累,平常心就可以。”
青杳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自以为光风霁月,但一向要跟她争个高下的杨骎却罕见地一言不发,只是拿眼神叨住她。
青杳试试探探地:“要不,再来一局?这回您千万不要让着我!”
杨骎收回目光,似无意再战,只闲来无事似的随口一问:“你跟你小叔子下棋吗?”
“下啊!”回忆让青杳扬起嘴角,“小时候我俩老下,没有棋盘和棋子,就拿树枝在地比划。他下不过我,还老想让着我,不知道我有后招等着呢,所以经常被我杀个稀里哗啦的,我还得给他买糖吃、哄他。后来他长大不用哄了,但还是下不过我,我就诓着他帮我干活儿,洗衣服啊、搬重东西啊,不过不能让我婆婆看见,不然我要挨打的。”
忆及旧事,明明在当时是苦不堪言的,不知为何现下却蒙上了一丝明媚。
青杳一甩脑袋,果然人是会美化记忆、美化苦难的。
天光渐暗,使青杳没留意杨骎脸色铁青。
“所以,是不是只有下棋下不过你的,才有资格跟你称‘我们’?”
杨骎心里过不去这道坎,顾青杳在心里把人天然地分为了‘你们’和‘我们’,他掏心挖肺了这么久,还是个‘你们’,他想知道怎么才能混到那个‘我们’里面去。
“我跟王适聊过一回这个事情,他说你跟他一样,因为心里装着太多复杂的事情,所以喜欢心思单纯的人,”杨骎问,“这是不是一种不自信呢?你觉得下棋比你下得好的人就会害你,难道就不能保护你?”
青杳不知道眼前人在说啥,不是在聊下棋么?跟自信不自信有什么关系?还什么你们我们的,这都哪跟哪啊?
她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很束手无策,时而觉得自己头脑灵敏,神思轻捷,看什么都一目了然;时而又觉得自己糊涂得很,明明对方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听分明了,但却死活解读不出言下之意,一时半刻的只能干瞪眼。
此时此刻,就是这样了。
“那……要不然……”青杳看着杨骎,又犯了糊涂,只能投石问路,“你要我给你买糖吃吗?”
“不劳您破费,”杨骎见顾青杳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是‘你们’又不是‘我们’,哪儿好意思跟您伸手要糖吃?”
“唉,”青杳叹了一声,自暴自弃道,“跟聪明人说话真费劲,都听不明白。”
“又要跟我掰扯‘你们’‘我们’了。”
“您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呀?”
“说什么也没用,我跟你又不是‘我们’。”
“咱们能不能不要每一次见面就吵架呢?”
杨骎神思一振!
咱们!他跟她,是‘咱们’!
青杳不知道杨骎在脑子里抽风,只是念念有词:“我每次事后回想,都想不起来咱们到底在为什么而吵,吵得还挺热闹,但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的,简直好像吃饱了撑的在消食一般。”
“怎么?你事后还总结经验,打算卷土重来呢?”
“您看,您又来了。”
青杳闭嘴了,不然且得没完没了。
“哎,顾青杳,我要出远门了。”
青杳不吭声。
“这回估计得去挺久。”
青杳还是不吭声。
“但我不能说我要去哪,问了我也不能告诉你,反正是往南边走。”
青杳寻思我也没问呐,你别往外自己说了行不行。
“要不我给你写信吧?按十日一封,大概十封信的功夫我就能回长安了。你也不用回信,回你也不知道往哪寄。”
青杳望着亭外的雨势盼着车夫能赶紧回来。
“说正经的,有几桩事我交给别人不放心,还得你替我盯着点。”
一听是正事,青杳立马坐直身子面向杨骎:“您说。”
杨骎狡黠一笑:“你是不是闲不住?一跟你说干活的事你就来精神,你是属牛马的么?”
“你说不说?”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你爱说不说!”
“不是你刚才说不要吵架的么?”
“我真是不爱搭理你,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儿,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要个好!”
“说说说,你坐下,真的,这回说正经的,真是正经事……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哎你打我干什么!我警告你,你这属于殴打上峰!”
“你算是我哪门子的上峰!我的上峰是万年县主。”
“她说让你听我的!她说没说过?!你听是不听!”
杨骎因为屁话太多且没有重点被青杳推进了雨幕之中以图个耳根清净。
那一日山中遇雨,车坏半途,公孙大娘从通信中后知后觉发现妙盈委托她回长安后照看一下青杳,由是那一夜公孙大娘留宿了二人。
因着和妙盈少时共同拜师学艺的旧谊,公孙大娘答应让青杳试一试剑舞一道。
可惜……事不遂己愿。
青杳放下茶杯,见天色已晚,向公孙大娘道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