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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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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内有些冷,朴若谷穿着件单薄的衬衫,白玉似的皮肤上隐隐露出一个个小红点,像竭力挣扎破土而出的芽,他路过自己房间,却没做停留,径直朝负一层武器库走去。回到房间的吴欲知背靠在滑腻的门上,温度有些凉,但他觉得很舒服,从幻觉中清醒后,大脑还会时不时的恍惚,像是后遗症似的,让他心里没底,他总是想抓住一个人,以此来确定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说,他总是想抓住一个人,与他一起共沉沦。房间又大又空,目之所及,除了床和床头柜上老首长的白瓷杯外,是整片的空旷,像是铺在天上的云,看上去厚实绵密,实际什么都承受不住,外实内虚,巨大落地窗外,深沉的太空苍老又年轻,黑白在他眼中交错,刺得眼球突突直疼,心里的裂痕被越扯越大,朝着虚无的深渊坠去。
受不了了,吴欲知猛地转身,额头贴在门上,恨不得融进去,用这温凉舒缓他内心的焦躁。大门检测到主人豁然洞开,吴欲知没犹豫的,往朴若谷房间走去。敲了半天没人应,他又去控制室和顶层休息室转了一圈,但都没找到人,他烦躁更甚,踱着步子在楼梯上来来回回转悠,根据重量调节颜色的阶梯被他硬生生走成了彩虹桥,负一层似乎有风吹过,呼呼啸啸的响着,他呆了一瞬,两步并做三步的朝武器库跑去。
武器库是用一块巨大的青蓝色板材制成的,表面滑腻,触感寒凉,裹着一层凛冽的光,人影映在上面,会被扭曲成怪物的模样,像是一座天然的堡垒,如果不仔细辨认,甚至找不到门在哪里。吴欲知只跟着朴若谷来过一次,当时懵懵懂懂的,只顾着戒备,现在绕着这武器库转了三圈,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也没找到入口在哪。实在没办法了,他大声喊道:“朴若谷!朴若谷!”
叫了三四声,严丝合缝的板材像是林中的陷阱一样,忽然从旁边露出了一个洞,朴若谷探出头来,诧异地看着他。吴欲知呼吸滞了滞,汗都变凉了,他看着他水葡萄似的眼睛,忽然笑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朴若谷急忙上前,跨过他准备去控制室,吴欲知一把拽住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没事,我就是想找你。”朴若谷被他握在手心的一小截胳膊突然像是被炸了一样热了起来,那热气钻进皮肤,又蒸腾着从头顶冒出袅袅烟雾,他抽出手臂,转身往回走,不自在地说道:“那你直接用神经机找我不就行了,叫魂一样的叫我,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他虽然是在抱怨,但在吴欲知听来,却像是烈火煮过的药一样,苦着喝下去,却激得人耳清目明,精神抖擞。
他再一次跟他进了武器库,心境和上一次比却是天上地下,他背着手老神在在的东瞧瞧西看看,还时不时像狗一样凑近了嗅一嗅,朴若谷像是看着孩子的保姆一样,得随时提防着他玩火自焚,过了没一会儿,人就有些不耐烦,问道:“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吴欲知站定了,抻着脖子打趣道:“想你了,不行吗?”朴若谷眼皮一耷,瞧向地面,深重的睫毛截断了光芒,亮盈盈的眼睛顷刻间就变得死气沉沉,“你没什么事就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我现在很忙,没空理你。”
吴欲知收起了笑,整个人瑟缩了下,脑后短短的发扎得他发痒,他伸手抓了抓,却抓到一手的冷汗,朴若谷极少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总是噙着一丝笑,温和又有礼,像个盛花儿的白瓷瓶,静静接受岁月的纷扰而不改其志。但现在这白瓷瓶身上出现了一道裂痕,吴欲知的心骤然痛了下,他轻轻说道:“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朴若谷转了个身,单薄衣衫包裹的背像是一块悬崖上的石板,孤寂又倔强,“我自己能行。”
“怎么能行呢?”吴欲知低着头,声音含糊的说道,他的喉咙里好像藏着呜咽,小心翼翼的不让它泄露出来。朴若谷轻轻落下抬起的脚,顿在原地,耳后别着的一缕发忽的盖了下来,遮住了他苍白到有些透明的耳廓,库里清冷寒凉,奇形怪状的武器立在透明窗里一动不动,像鬼魅似的,他又开始颤抖。吴欲知走到他面前,伸手拨了拨他额前的刘海,然后把他拥入了怀中,“我需要你,我害怕。”
吴欲知的怀抱暖洋洋的,仿佛午后的阳光,但他却抖得更厉害了,整个人仿佛刚从冰窟里捞上来,是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气。吴欲知察觉到了,将他拥得更紧,一只手扶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横过他的背,揽住他的肩头,他像只小狗似的,把下巴整个卡进朴若谷肩窝里,呼出的热气直喷到他脖子上,朴若谷觉得有些痒,却溺在这深切的拥抱里,甘之如饴。
“你害怕吗,阿谷?”吴欲知近乎梦呓的问道。
朴若谷鼻头一酸,无尽的委屈千军万马般奔来,他睁开眼睛,瞪得圆圆的,不让泪水滑落。他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他怎么不怕呢?差一点,他们就变成宇宙的垃圾了。
吴欲知吁了一口气,手插进他的发里,一下一下捋着:“我本来以为我不怕死,毕竟人类都没了,我在乎的人都消失了,但是啊,”他放开他,双手却仍旧扣在他肩上,他凝视着那双湿漉漉的,水葡萄似的眼睛,说道:“人类的消失就在眨眼间,于我而言其实是震撼大于悲伤。失去和死亡,就好像······”他皱了下眉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能让这个外星人听懂,“就好像人吃坏了肚子,刚开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阵痛和难受,才像潮水似的涌来,即使经年之后已经释然,但那痛苦的感觉却会永远烙印在心里。”
光线越来越暗了,是吴欲知越靠越近,呼吸像羽毛一样拂到朴若谷脸上,轻飘飘的,他抵上他的额头,一双手扶在他的脑后,温柔的说道:“我醒来之后,越想越怕,我怕再也看不见你,我怕你失去记忆,我怕你真的变成幻觉里那副邪恶的模样,我怕如果我们真的长睡不起,那我该有多遗憾。我现在才知道,时间不等人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太近了,朴若谷听到心脏雷动的声音,一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吴欲知的。
“意思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在不确定的未来中,和你确定下来。”说完,他不等朴若谷回应,就倾身吻了上去。朴若谷的唇太凉了,含在嘴里像是吃一小颗冷藏后的樱桃,带着些微冷调的草香。朴若谷愣住了,直到一吻结束,他还没有回魂,吴欲知笑倒在他肩上,笑声轻快悦耳,像站在树上啁鸣的鸟。朴若谷红了脸,扶住他的肩膀想要把他推开,却被吴欲知反手握住,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有几根坠在额前,直指那一双清澈发亮的眼睛,朴若谷看着他眼中的自己,说道:“你别忘了,这副身躯是假的,我只是能量体而已。”
“哦?”吴欲知抬头看了眼天花板,随即目光落回他脸上,“那我得找003咨询一下,看看他们那什么百科全书里,有没有记载和能量体做的方法。”
朴若谷呆了呆,短短几个字,但信息量极大,他觉得他的CPU马山要烧了。一直在他体内休眠的火山爆发了,熔岩无声无息地流过,热气间歇性的喷出,他觉得他快要爆炸了,“说什么呢!我还没答应呢!”
吴欲知揽住他的腰,手臂微微用力,就把他裹进了怀里,朴若谷的手肘撞上他的肋骨,他听见吴欲知闷哼了一声,他吃了一惊,刚想问他怎么样,嘴就被吴欲知再一次吻上了。
和上次的和风细雨完全不同,这次是要彻底攻略城池的。一头小兽嚎叫着突破了他像浪花一样的防线,他无处躲藏,被迫与之起舞。天地似乎在旋转,体内的火山又爆发了,一阵阵热浪从脚底冲上头顶,他被裹挟在暖流中,整个人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呼吸呀。”吴欲知吻了吻他的鼻头,笑道。
朴若谷像岸上的鱼一样猛然吸了口气,脸红的好像那奔流不息的血液要冲出来似的,他软趴趴的赖在吴欲知怀里,说道:“我从来没谈过感情。”
“我知道,”吴欲知攀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下,与他十指交叉,“又是你们高级能量体那一套,什么不谈感情,什么情绪冷静,什么克制有礼是不是?”
朴若谷仿佛噎了一下,没做回答,吴欲知继续道:“我就问你,你刚才有没有感觉?”他埋在吴欲知肩上的脸蹭了蹭,吴欲知愣了下,双腿不着声色的退了一步,“不有陷入昏迷醒不过来的时候,你和003日夜不寐,心急如焚,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你别总觉得压抑情绪,克制情感是对的,或许你们的生存之道是这样,但不管你的生命是漫长还是转瞬,体验一次从来没有过的生活不好吗?生命要是沿着固定的楼梯往下走,多无趣啊,扒着扶手往下滑,不是也能平安落地吗?对不对?”
“说得什么蠢话。”朴若谷瓮声瓮气的笑道,“你好像吻技不错。”
“啊?”吴欲知拉开他,神色慌张的看着他,“你才是说得什么鬼话,我连恋爱都没······”
“我喜欢你,”朴若谷温凉的手掩上他喋喋不休的唇,手指在他颊侧痉挛般的点着,“所以我答应你。”
吴欲知迷茫地眨眨眼,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中投下一下片狭长的阴影,阴影里站着一个光点,是朴若谷。他晃了晃他们相握的手,随后抽出,两条长臂搭上他的肩,微踮起脚尖,俯身亲上了他的眼睛,那微凉的柔软的唇含着馨香,一路在吴欲知的鼻子,唇角上留下痕迹,最后落在他唇上,像正在融化的冬雪似的,又绵又软。
吴欲知终于回过神来,但朴若谷却像一只风筝似的飞远了,他挣脱了他的怀抱,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吴欲知却觉得看不清他,乳白的光像雨一样落在他身上,激起朦胧的雾状的光晕,似乎连他的五官都弱化了,一张脸上只剩下明媚的笑容。朴若谷抬了抬胳膊,轻柔的钢琴曲从角落中传出,他走向吴欲知,背起一只手,弯下腰的同时掌心朝上,伸出另一只手,吴欲知心里震了震,郑重其事的,把手交到他手心里。
两个人手握着手,胸贴着胸,慢慢晃悠着身子,吴欲知嘴巴靠在他耳侧,声音喑哑的说道:“曲子真好听。”
“啊?”朴若谷哑然失笑,“这是你们地球的曲子,名叫《月光》。”
“哈哈哈是吗,”朴若谷瑟缩了下,因为吴欲知把热气都喷到了他耳朵上,但他还来不及逃走,就被猎手追上,吴欲知说道:“对不起,我真没文化。”随后轻咬上了他的耳垂。
朴若谷浑身一激灵,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脊骨一路爬上后脑,差点掀翻他的天灵盖,他内心疯狂叫嚣着,似乎有一双手在他心墙上狠狠拍着,他的本体差点离开这副身躯,但这情感的变化太迷人了,他甘愿沉在其中。
二人望着,眼神迷离,似乎有雾横亘在他们中间,唯有两张火红的唇,像穿透浓雾的光似的清清楚楚。他们依靠本能再一次靠近,神经机却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003冰凉的声音传来:“请到控制室开会,不有找到了重要线索。”
两人倏地分开,各自牵着衣角站着,武器库里明明除了他俩别无他人,他们却像做贼心虚似的,隔开老远,恨不得凭空生出条河。003的声音消失好半晌后,吴欲知低着头,压着眼睛,鬼鬼祟祟地看向朴若谷,没想到朴若谷也正回望着他,二人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到甚至直不起来腰,笑到似乎海枯石烂都与他们无关。什么毁灭,什么复仇,都比不上此刻看着喜欢的人大笑来得重要。
冷然的灯光下,二人的影子都被投在了青色的墙壁上,影子前方的架子上,两只躺在玻璃罩里的金色武器,似乎也在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