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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走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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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和小语并肩走在夜晚的黄桷树街,两个人手里都没有奶茶。小语说不喝,浪费钱。她还说,你来了,那今天不坐公交车,我们一起走回去。
黄桷树街够长,两人走得也够慢,足以让乔麦讲完与眉骨上那枚创可贴有关的所有事情。
小语说,没想到你还喜欢粉红色。乔麦说我没有啊。小语笑笑,你自己看。乔麦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停下来,把玻璃窗当镜子照了照,眉骨上那枚肉色创可贴不知何时竟变成了粉红色,上面还有一只hello kitty。脸一下子红了,当场要撕下来,小语连忙抓住他的手,说别把伤口扯坏了。
小语说,是你同桌贴的吧,那个短头发、很可爱的女生。乔麦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下午趴桌上睡觉时眉骨隐隐作痛,肯定是林天天在那时偷换的。
也许吧,他说。小语笑笑,二中不是每个月都换座位吗,你跟她还坐在一起呀。乔麦说,是的,但我跟她……小语又笑,什么但不但的,你别说,还挺合适。乔麦说,哪儿合适了,就是普通朋友。小语说,我是说这个创可贴很好看,很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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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语和林天天见过一次。那是刚开学不久的一天,下午放学,林天天突发奇想,非要乔麦跟她一起徒步穿越秋水门大桥。乔麦不愿意,说一会儿还有事。问他什么事,打死也不说。
林天天来了兴趣,你不告诉我,我就跟着你,看看你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路死缠烂打,跟着乔麦来到了三中门口。和今晚一样,小语从校园深处款款而来。林天天一掌猛拍乔麦的后背,哇,好漂亮!怪不得你小子不让我跟着。还不快介绍介绍。
乔麦只好说,小语,这是我的同桌林天天。林天天,这是我的幼儿园、小学、初中同学、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尚小语。
林天天说,小语,你好漂亮,我喜欢你!小语笑笑不语。这句话给她带来的震动很大。不是因为前半句(从小到大已听过太多次了),而是后面那句我喜欢你。
能够无所顾忌地抒发感受,表达好恶,与其说是一种性格,倒不如说是一种权力。塑造这种权力的是优渥的物质条件、宽松的成长环境和自由的精神世界。它们使得一个人能够免于匮乏地生活,免于惶恐地表达自我。在小语十几年的人生里,这些都是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那天下午乔麦也是来接她回家的。这是他十岁时许下的承诺。
两人的父亲曾经是一个车间的工友。老乔先了下岗,开了火锅店。老尚运气好,留在了厂里。不久却因为一次操作意外,身受重伤。老乔两口子赶到医院时,小语的母亲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眼泪落了一地,把鞋子都打湿了。
当时乔麦和小语四年级,正在体育课上跑100米,和六年级几个打篮球的男生共用一块场地。一个球飞过来,砸中小语的脑袋。她躲闪不及,摔倒在地。六年级男生们狂笑,捂着头模仿小语被砸的样子,喊她别假摔了,赶紧把球传回来。
乔麦跑过去看她。小语说,我没事。头没事,脚也没事。乔麦说,膝盖破了。小语说,没关系的,擦破一点皮,血都没流。乔麦说,那就好,你等我。小语拉着他的手臂,摇头,乔麦不要去。乔麦没说话,朝篮球架走去。
那天下午班主任到达操场时,原本是来找小语的,没想到先目击了乔麦。班主任和两个体育老师一起从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看见他的脸颊和脖子被抓出四道血痕,额头上两个血肿大包,鼻血染红了扯烂的衣襟。对面六个家伙也没讨到什么好果子吃,一个人的血从牙齿浸出来,另一个哭着跪在地上,寻找被踩碎的眼镜。
乔麦被两个体育老师举起来,架到远处的空地上。在空中他继续指着那六个人说,你们不给她道歉,老子还要打你们,见一回打一回。班主任说,乔麦,别闹了,你的问题明天再处理,尚小语,你爸在厂里受了伤,你妈叫你赶紧去医院。
小语撒开腿就往医院跑,乔麦也从体育老师的手中挣脱,跟在她后面。他们跑呀跑,下午两点的太阳在头顶紧追不放,像好莱坞电影里笼罩在逃犯头顶的探照灯。一步也没有停歇,两个小小的身躯全都湿透,膝盖、脖子和脸上的伤口被汗水浸得火辣辣的疼。
乔麦的承诺是在老尚的葬礼上许下的。老厂家属区楼下,红蓝编织布搭了一个简易灵棚。亲朋好友来了先烧纸,有的哭,有的不哭,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然后大家一起坐在棚里打麻将。乔哥老火锅关店两天,一家人都来陪着。乔麦烧了纸,给老尚磕了三个头,然后对小语的妈妈说,张阿姨你放心,我会一直保护小语,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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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发生于六年前。对于16岁的乔麦和尚小语来说,已经是三分之一个人生以前的记忆了,就像童年的全家福一样遥远。他们再也没有谈起过它。但乔麦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没有想到,跟林天天一起过来的那个下午,小语会拒绝他的好意。她说她打算以后都上完晚自习再回家。
乔麦说,那么晚回家的话,更需要我来接你了。小语说,真的不用,一出校门就坐421,下车就到家。很方便,也很安全。
乔麦没有再勉强,他清楚小语的个性,跟她说了再见。小语也跟他告别,然后对他身旁的林天天说,林天天,很高兴认识你。
一个月过去了,现在乔麦和小语走上秋水门大桥的桥头。这是一座长度超过1.2公里的斜拉桥,连接巫江南北两岸。桥分上下两层,上通车,下跑轻轨,桥面两侧有人行道。
林天天总是坐车过桥,从没步行过,所以才要乔麦陪她走一回。乔麦对她的提议一直不感兴趣。如今,他却和另一个女孩走在了桥上。
他忽然想起,以前在哪里读到过一个叫做吊桥效应的心理学现象。人们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座吊桥时,因身处险地,心跳,呼吸,体温,所有的感受和情绪都被放大,更容易对一起过桥的人产生某种微妙的情感。
秋水门大桥并不是一个危险的环境。24根巨型拉索令它稳固无比,不会像吊桥一样晃来晃去。只有桥下的轻轨飞驰而过时,桥上的行人才会感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抖动。他转头去看身旁的小语,江风轻轻吹动她的发丝,两岸的灯火在她身后明灭。他不知道,吊桥效应是否也适用于这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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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小语突然问。乔麦说,什么。小语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愣了一下,明白她在说篮球队的事情。没有然后了,他说。这么一个学校,我能怎么办?
他停下脚步,靠在栏杆上。不知不觉间,这座大桥已走了三分之二。一艘游船自远处驶来,从桥下穿过,划开一道长长的水纹,映出船身七色灯光,像碎掉的彩色玻璃。
在这种学校建篮球队,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吧,他望着江水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泄气。自从上了高中,就没有一件事是遂了他的心愿的。这件事无非是众多不顺中的一件而已。
她也停下来,看着眼前的巫江,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我爸走后第二年春天,有一个周末,你和阎王来我家,要带我到江边玩。就是去那儿。
她指着巫江北岸的一处地方。他点了点头。她接着说了下去。
我妈说江边危险,怕出事情,说什么也不准。你说,现在是枯水季,河边的大石头全都露出来了,大家都坐在石头上钓鱼,下河游泳,还有外国女的脱了衣服,只穿内衣内裤,躺在上面晒太阳,一点也不危险。我们不走远了,就在岸边,而且你和阎王都会游泳,请张阿姨放心。
乔麦笑了笑。结果你妈把门一关,说我才不放心!走走走,赶紧走!小语要在家里写作业!
小语也笑着说,你不甘心,又来敲了三趟门,我妈还是不放人。乔麦说,对!嘴皮子都磨破了,你妈是真狠啊。
小语说,我在屋里全都听见了。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听到窗户有动静。还好我家住二楼,不高。你们跑下楼,朝我打暗号。你踩在空调外机上,爬上一楼窗台的顶棚。我从窗户里翻出来,你和阎王,一个站在窗台,一个站在地上,一前一后牵了我的手,把我一步一步送到地面。后来我们在小卖部买了一堆零食,一路跑到河边,在那些露出来的石头上坐了一下午,把东西都吃光,太阳落了才回去。
乔麦望着那片河岸。其实那天,我一路都在想你妈妈说的话。真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坐在石头上,特别紧张,一直在看水。
小语笑了笑。可我们最后不还是去了吗,不也都安全回来了吗?虽然三个人都挨了打。
她停了一下,忽然转过头,看着他。
如果换成现在的你,我妈把门关了以后,一定不会再到窗户外面来喊我了吧。
乔麦不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是现在的你,我妈第一次把门关上,你肯定就走了。你会说,反正阿姨不允许,我能怎么办?
乔麦愣住了。
以前的你可不这样。小语笑着说。
她说得没错,自从进了二中,他的确变了一个人。入学考试、分班制度、末位淘汰、每周小考、每月大考、年级排名、座位重组……种种有形和无形的压力,都是他过去十几年从未经历过,也难以想象的东西。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衰败的循环。在这个地方,事情的结果总是比想像中还要糟糕。他已经习惯于接受这一切,然后等待着下一个糟糕的结果。
他再也无法坚持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失去了执着的能力。
他听见小语又说,那天我妈第四次关门以后,连我都觉得,这下肯定没戏了,你肯定走了吧。可为什么最终还是成功了呢?
乔麦想了半天,忽然露出释怀的笑容,我想起来了!那天是你的生日嘛。
小语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她不再讲话,慢慢向前走去。
乔麦望着她的背影,那个初春的下午轰然出现在眼前。老厂家属楼的油烟味,叶缝间摇晃的光斑,麻糖匠叮叮当当的叫卖声,小卖部搭着棉被的冷柜,刚刚暖起来的江水。
最重要的是,他想起了那种感受。
抛开一切杂念,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管,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带她去江边!
忽然间,他的全身上下都充盈着一种久违的感觉:不顾一切,去完成一件想做的事。
一切都回来了。
**********
小语往前走了十米,忽然回过身,对乔麦喊道,对了,我今天加入了三中的拉拉队。
什么拉拉队?
她笑了笑。就是穿亮亮的衣服,跳健美操什么的。全市大赛的时候要中场表演,给我们学校加油。
乔麦感到很惊讶。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事了吗?小语说,一个师姐邀请我去的。多交几个朋友也不错。
那……要是我们二中跟你们三中打比赛,你会给谁加油?他笑着问。
说得就好像你们已经有篮球队了一样。她笑着说。
江面上又一艘游船从远处驶来,比刚才那艘更缤纷,更热闹,更梦幻。驻唱歌手的声音从甲板上飘来,旋律模糊不清。
小语站在十米开外,喊了乔麦一声。
等你们有实力跟三中较量的时候再说吧!听说,我们学校的篮球队很厉害呢。
她转过身,继续向前,慢慢走在秋水门大桥最后三分之一的桥面上。
乔麦还是站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也望着她头顶的月亮,很久才回过神来。奔跑着追了上去,凉风擦过耳朵,船上的歌声越来越近。他终于听清了歌词:
你是我唯一的美梦啊
也是我唯一的烦恼啊
怎么办
每当满天繁星的夜空
心中总有一点点虚空
怎么办
你总是匆匆的走过
你总是不会作停留
而我在等待
你的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