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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傀儡阵(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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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州往西十里,青河边,伫立着一座奇形怪状的楼阁,外面歪歪斜斜地挂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半卷书,这就是谢家学堂。
就和大多数世家一样,谢家的子弟们都在家族学堂内读书、修习,长到一定年纪后,修到一定程度后,便算是从学堂毕业了。以后是去是留,是另觅高师,还是坚守家族修炼之法,全凭她们自己做主。
毕竟,人性殊异,天道难算,就算是流着一样血脉的人,其秉性也可能全然不同。大道三千,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道。
这些天,闻世芳过了许久闲散日子,没有人来找她,也没有太多的声音,山下是飞来飞去的紫色身影,但没有一个会上山。
落雪声断断续续地响着,静雪亭的屋顶上堆了厚厚一层白。闻世芳从山顶上看过,这里是一片白茫茫,没有一点人气。
这样一个人的日子,她曾经过了许多年。在还没有出师时,江潮生偶尔会一连几个月的消失,那个时候,她会封闭岛屿,无进无出,永远绿草如茵的岛上会只有她一个人和那重重亭台为伴。
闻世芳回想起那时的自己,心头涌起的居然是不可思议。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这么久,她居然还会说话,还会修炼,还会……江潮生是个好师傅,也许吧……
闻世芳自嘲地笑笑,毕竟她自认也不算是个好师傅。
飘飘悠悠的雪打着卷儿吹过脸颊,她挫败地承认,凡间文人们的诗是有道理的。雪太冷太白了,确实会给人带来无端的萧瑟之感。
再过半个时辰,就到讲学的时间了。
闻世芳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还是决定先过去,于是纵身一跃,借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到了半卷书之外。
深雪中,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闻前辈!”谢棠一袭紫衣,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激动。
她身后跟了一个同样身穿谢家弟子服饰,看着很是文雅的男子,他开口道:“闻前辈,晚辈谢棣。”
闻世芳了然地点点头,这就是那一对姐弟俩。
她一边进学堂,一边问道:“你没有在风雨山庄吗?”
谢棠赶紧跟上,解释道:“风雨山庄来招弟子,我便回来看看。前辈,请随我来,今后半旬,您都在听潮处讲学。”
她声音一顿,压低了些声音,“我刚刚看了,今日来的人有些多,还有一些是暂时在谢家游历的外家弟子,难免鱼龙混杂,若是有人出言不逊,我定帮前辈把他带走。”
闻世芳脚步一顿,诡异地看了一眼谢棠,她怎么连这个都想到了,还真是……细致。
谢棣嘴角慢慢弯起来,却立刻被眼尖的谢棠发现了,获得了一个狠狠的瞪眼。
笑什么笑!?要是你害我在前辈面前丢了面子,别怪我不客气!
谢棣无辜回望——我什么也没干啊!
弯弯绕绕的楼道里,听潮处三个字已经赫然在目,许是从来没有来过修行者们的学堂,闻世芳莫名有些好奇,犹豫片刻便决定不要脸一回,按下谢棠要为她开门的手,将门上的隔音禁制悄无声息地破开。
里面已是人声鼎沸。
“诶我听说,远春君是目前最年轻的一位元君?那她到底几岁了啊?”
“也不一定吧,十二阁阁主是什么实力,你们知道吗?这可说不一定哦!”
“你这肯定没道理,十二阁阁主绝对是妖族,要不然说不通!耀日大圣先前可从未对人修那么好!闻世芳绝对是最年轻的一个元君!不过,这么一个大人物过来干什么?你们知道她过来讲什么吗?”
“讲什么不是随便么?反正她修为摆在那里,人过来已经是给足了杏花洲面子了。”
“呵呵,我倒是觉得她不简单,我可听说了,她如今已是倪家客卿,现在又来谢家讲学了,看样子是和谢家主的交情还没淡,那十二阁主又是她的好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几家有联手之意啊!如今黄家颇有下落之势,我看呐,三洲要变天了!”
“滚滚滚,联手不联手管我们什么事,你这多管闲事的!轮得着你操心么?!”
“你、你这呆子!愚不可及!”
“哼,我是觉得谢家主肯定花了不少钱!我可听说,前些天家主从私库里取了好些东西出来呢!”
……
谢棠的脸色慢慢黑了,里面那个最聒噪的声音她认得,是谢兰。明明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嘴巴漏风,瞎说八道的!
真是欠打了!
闻世芳又听见了清晰的磨后槽牙声。她微妙地看了一眼谢棠,不愧是母女,小动作都一样。不知道,谢棣会不会也有这个动作呢?她眼神又看向了身后一脸看好戏的谢棣。
门内,一无所知的少年们还在热火朝天的讨论。
“你说,远春君和长洲剑仙谁更厉害?”
“自然是长洲剑仙!他可是剑修!三圣剑之主!手底下多少邪魔外道?!”
“嗯!?你这什么意思?”
“那你说说,远春君她做了什么?”
“嗯、呃,烟霞客好友?”
“……一边儿呆着去吧!”
“远春君收过弟子吗?”
“没……吧。”
“有!倪霁!这次云州榜的魁首。”
“不对,那不是她弟子。”
“放屁!好端端的你整什么呢?人家倪霁怎么不是远春君弟子了?”
“你你你怎么还骂人呢?她、她还会收弟子吗?”
“……做梦吧你!”
……
谢棠盯着门把手的眼神都要冒出火了,闻世芳羞愧之心渐消,听了好一会儿壁角才推门而入。
修士们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虽然碍于门上的禁制和自身修为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门一响,见谢棠谢棣姐弟俩拥着一个修为莫测的青袍修士走了进来,立刻息了声,一个个正襟危坐,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八卦归八卦,正主来了,可是一点马虎不得的。
座下的基本都是谢家弟子,里面夹杂了一些黄袍的、黑袍的、花袍子的,闻世芳也认不全他们是哪家哪派的。
他们修为也层次不齐,低至补鉴,高到观我,应有尽有。此刻,几十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讲课这种事,闻世芳只有在破心鉴里干过几回,现在想来大抵效果也不佳,但好在这回面对的都是修士,虽然修行路数不同,但一点启发总是能做的。
寂静中,青衣人摸出一根萧,幽幽吹了一曲。
箫声幽咽,合着窗外白雪纷飞,听的人心头酸涩。谢棠一泡眼泪蓄在眼眶中,忍了好久,见那个向来没心没肺的谢兰也落了泪,方摸出一条帕子,安安心心地拭起泪来。
谢家立家久矣,自持身份的世家子们并不愿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只好把脸憋得通红,默默地掉眼泪,看起来可怜极了。
只是,闻世芳并没有当作御敌的曲子来吹,一众少年,难免没有无动于衷的。一炷香后,几个毛茸茸的脑袋已经磕到了桌面上。
修道之人,气息悠长,因此这曲子也作得格外长。
又是一炷香,闻世芳一曲吹罢,余音缓缓落下。
“醒醒!”一个紫衣少女正恨铁不成钢地戳着身侧睡过去的少年。她分明看见,青衣人的眼神已经往这里扫了好几遍了。她心里一急,下手重了几分,那少年顿时“哎呦”一声痛呼,醒了过来。
“睡得好吗?”闻世芳笑道。
此时,谢棠嗜血兔子般的眼神也落到了他头上。
“好。”那少年几乎哆哆嗦嗦地答道,脸上一个红印儿赫然在目。他又是紧张又是想笑,表情一时变得十分滑稽。
闻世芳只是看着好玩儿,随口一问,倒没什么别的意思,于是她的眼神放开了那个少年,慢慢扫过全场,问道:“诸位可有什么问题?”
半晌寂静无声。少年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打算争这个先。
谢棠很是痛心,这曲子是不好听吗?感受不深吗?怎么能这么对待远春君呢!
在她的想象中,这时不说是唇枪舌战,总该各抒己见吧!
于是,她朗声道:“此曲忧思深重,使人涕泪涟涟,又带有几分超脱之意,可是送亡之曲么?”
闻世芳点头:“不错。”
“远春君为何选择此曲?”那紫衣少女开口道。
闻世芳:“欢乐者少,悲伤者多。各人所喜之事不同,而所悲之事多有相通之处。乐修向来青睐悲曲,便是此理。”
“那为何刚刚还会有人睡着了?”一个黄衣弟子忽然挑衅地看着那紫衣少女。
闻世芳淡淡道:“无忧无虑,心胸宽广,万事无关己身,自然不为所动。”
紫衣少女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当真有那样的人吗,若是置身万物之外,那她还能存于此世之间吗?”
闻世芳:“无牵无挂,无因果,则为仙人。”
“世上还会有仙人么?”
“自从第二历起,世间便再无仙人。”
谢兰的眼神格外迷茫,心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啊,还是说,她是在暗示什么?
窗边,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女子站了起来,不亢不卑道:“远春君,我已至照神大圆满,刚刚听了一曲,略有所感,只是仍不知道我该何去何从。”
闻世芳:“听此曲时,心中所念为何,便是执念为何。来处已远,去处却仍在掌中,想必你已经有了选择。”
“元君修枯荣道,又精通阵法,晚生有一问题想问元君。”门边一个紫衣女子突然出声。
闻世芳点点头,没有错过谢棠突然紧张的神色。
“如今傀儡以阵法为核心,阵法越多越复杂,则傀儡能完成的事越多。先前,我偶得一上古傀儡,发现其法阵核心分成三门七组,拆解其中关窍后,我推测这是在模仿人的三魂七魄。若直接以山野残魂为核心,加以阵法辅助,是否能无需如此繁复的阵法,也能制出精良的傀儡?”
听潮处内,别说潮声,简直就是一片死寂。
不行。闻世芳冷漠地想着。区区残魂太过脆弱,就是再加上法阵也只会给傀儡添乱,况且能够稳固残魂的法阵会比原先的法阵更加繁复。
听上去,这弟子应该还没有动手试过,否则她立刻就会发现残魂的脆弱。
“谢道之!”谢棠一声暴喝,衣袍无风自动,“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以为你是谢卉的弟子,我就不敢打你!”
闻世芳:“谢棠。”
谢棠深吸口气,不甘心地一屁股坐下来,心道:此事必须立刻、马上就告知母亲。虽说是谢道之问的,但难保不是谢卉那个半癫想的呢!
“不行。若是人的完整魂魄是一片布料,那么人死之后,布料就会飞快地崩解为一根根丝线,丝线又会在转瞬间变成纤维,最后重归天地。”
谢道之眼神一亮,“那我是否能以阵法在身陨的一瞬间保存魂魄?”
闻世芳慢慢摇摇头,“这不单单是魂魄的问题,模拟三魂七魄是一回事,辅助货真价实的残魂又是另外一回事。残魂虽残,仍带着生前的喜怒哀乐、爱憎情仇,到时候,阵法就会让傀儡变成另一种活尸,你让其中残魂何去何从?”
谢道之眉头紧锁,却没坐下,很快又不依不饶地问道:“那我抹去其中情怨呢?”
谢棠简直气到要吐血,她知道谢卉和谢道之连带着那个西州人,都是离经叛道的主儿,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谢道之居然能心大到问出这些东西。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此举有伤天和她不懂吗!
此话一出,不消几日,平泽的大小世家门派都要看笑话了!不行,必须让母亲好好看着这师徒两人,可别真的惹出怎么乱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