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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准再许旁人的,浪费愿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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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倚乔这一觉睡得很沉,无梦无醒。
晨间细风吹开窗帷,丝丝缕缕碎光在她眉眼间浮动。
日头刺目,轻易唤醒了她。
榻上的人抬了眼,茶色的眼眸在光影下清浅透亮,望向案台前支着头的男子。
太子穿戴整体,一根粗糙的木簪束起墨发,举起的书册遮了面容,端的是清风朗月。
褚倚乔不愿打扰他,撑着床缘坐起身子。
太子如有所感,放下手中的卷册。
“热不热,让阿云再加块冰。”
“不热的。”
中央的冰鉴还冒着冷气,她身上清爽干燥,没出一丁点儿汗就醒了。
入暑后褚倚乔不敢多用冰,但周雪岁却丝毫不顾忌周帝的“从简”,样样都是紧着她来,甚至于到奢侈的地步。
褚倚乔摸不清他的态度。
逝去的是云贵妃,皇兄该是难过的,那是他的生身母亲。
可他又好似真的不在意,日复一日地当着无悲无喜的太子,在周帝面前恭敬,在皇后身边请安。
“在想什么?”
“哥哥和你说话,怎么不应。”
周雪岁不知何时越过案台,正弯腰凝着她。
褚倚乔仰头,“皇兄,你方才说了何事?”
“这几日无需上朝,带你去无妄寺上香可好。”
少女来了心思。
“是那个山上有温泉的无妄寺吗?”
“正是。”
她难得激动,“你当真带我去?”
周雪岁眉心展开,摸了摸她扬起的唇角,嗓音清越:“我何时诓过乔妹。”
倚乔没应,从小到大他诓骗她的还少了吗?
她料想他打算,按住唇边的手,“那我要待三日。”
太子不吭声。
“周雪岁!”
他搂住她胡乱动作的身子,缓缓道:“两日。”
背后人发丝蹭得脖颈痒痒的,褚倚乔微微偏头,余光中是他发间那根简陋木簪子。
他去年生辰时,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吹倒了东宫的梅树。这根木簪,是褚倚乔在雨中捡的一根梅树枝,剥皮打磨后送与他的,如今被戴的都有了裂痕。
原本欲吐出的话语就这般融在嗓中,她咽下这股满涨的酸涩意味,略微哑口地别过头。
*
无妄寺背靠青寻山,坐落在皇城西侧,是百年老寺,见证王朝的兴衰跌起,却又独立于皇权统治之外,以“无妄无求”为根本。
青寻山山腰处有珍贵的天然温泉,住持托人进行开凿,在山腰修建了几十户禅房供人使用,成了寺里的招牌,给无妄寺增了不少香火,香客常年不断。
周雪岁先前刚带她进了禅房,就被一位小沙弥拦下了,说是住持有请。
倚乔乐得独自闲逛,趁周雪岁走后也出了禅房。
许久未曾出宫,连外边的空气都好似比里面清新些。
隐于菩提下的长廊绘着金心玉瓣莲花和观音像,直直通往远处的庙堂,清幽雅致。
一路上前来祷告祈福的信男信女很多,佛殿前的铜鼎白烟袅袅,香柱一截儿还未烧完,便又新添了几根立香,热闹又祥和。
褚倚乔跨过佛殿的门槛,寻了一处蒲团跪下。
无妄寺,她儿时原是来过几次的。
那时她还未入宫陪侍姑母,在宁安伯府上,曾和堂兄堂姐一道来过这里替大祖母祈安康。
倚乔祖父宁安伯,早年间病逝,府中只余大祖母和二祖母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二祖母一脉人丁稀薄,只有位独女褚皇后。大祖母则生养了倚乔的父亲和大伯,伯父家中多妾多子,算是褚家最兴旺的一脉。不似父亲和母亲,多年来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
她堪堪十岁,便被褚皇后口谕宣进宫,整整八年,再未在母亲身边陪伴过。
台前佛像庄重威严,台下信众垂目凝神。
这人世间的佛,被众生加以普渡之愿,镀以不坏金身,铸成慈眉善目的神形。
倚乔捏起三柱香,举至额前闭目,像从前为大祖母祈福那般,虔诚地弯下腰用心祈愿。
佛香细燃,香室清净,偏有百无禁忌之声,突如其来的,在倚乔耳边炸开。
“是你呀。”
来人大咧咧跪上她右边的蒲团,少年的青涩声线里掺杂惊喜。
倚乔惊得手中一抖,立香沿拇指处断开,焚烧着的三两红星欲落入衣裙,流光瞬息间,挂着薄汗的手掌揽上她的肩,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唔——”
辜长宁结结实实地撞到硬石板,少女压在他身上,僵直着躯体。
“你、你没事吧?”
“无事,你...先起来。”
对方没动,似乎难以启齿。
“那你倒是...先松开我。”
铺天盖地的热、羞,辜长宁迅速放下手臂。
他面如火燎,即刻别开脸。
身上的重量消失,唯有紧贴脸颊的冰凉地板,和视线里的万佛生,在告诫方才那一出岔乱。
“还能起来吗。”
倚乔摊出手心,微微屈身伸到他面前。
辜长宁搭了上去,细腻的手指,是比他还要小一圈的手。
他借了力起身,高大的人一站稳,温润就顷刻抽离。
倚乔背过手,攥着帕子,轻轻吸干手心沾染的湿润。
这人手上的汗......也太多了些。
无妄寺后山翠竹成群,遮天蔽日,是以林间清凉之气四溢。
两人漫步在竹林,一前一后。
“上回听你说,你是辜国人。”倚乔停下步子,等他走近,“那你可知晓怀檀书者?”
“怀檀书者……创办怀檀书院的女子吗。”
“是她。”倚乔有些激动。
辜长宁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态,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是期期艾艾的眼神,毫不作掩的向往。
他咧开唇瓣,“我皇妹是怀檀的学生。”
“若你想见怀檀,我可写信为你引荐。”
怀檀的大名,其实在辜国是人尽皆知。
这位前辈在列国平民女子不可入学的情境下,自倾钱力,开民间女子学堂之先河。
辜国女子,但凡愿入怀檀门下,未满十岁者,可免束脩入学。
而怀檀书者每隔两年会前往周边列国游学,今年便是她游学的年份。
倚乔自认书习字后,便久仰怀檀大名,但她身在大周宫内,无法前往位于中北的辜国拜见书者,只能等待她两年一度的游学之行,能到来周国。
未曾想,那日莽撞误入东宫的辜国质子,与书者还有这一层渊源在。
她压下胸中的雀跃,转身告谢,“如此就麻烦辜公子了。”
少年着一袭红衣,青墨长发单用了根发带绑起高高马尾,意气风发,笑起来比初升的红日还要热烈。
“那便约好了。”
竹影斑驳间,他举起尾指,褚倚乔试探着碰了碰,他的手指很快勾缠上她的,温热的指腹轻轻按压。
拇指相合,很柔软又温润的触感。
和周雪岁因常年握剑而略微粗糙的手心截然不同。
她霎时抽开手,仿佛摸了滚水,尤其不自在。
“我、我该回去了。”
少女在走出几步后,仓皇跑出竹林。
辜长宁垂首作揖,听着脚步声远去。
风吹绿竹,翠色叶片拂过颌角,映的他唇边红痣异常冶艳。
他从袖口抖出小巧香球,虚看一眼,随手扔在被竹叶覆盖的泥土地里,浓郁的雪兰香气如影随形,染上些许便经久不散。
后山与香室相距不远,但也算不得太近。
待褚倚乔依原路返回佛殿,穿过廊亭回去时,院门早已大开,周雪岁应当是回来过了。
她心下紧张,“吱呀”合上院门,小心翼翼掀开禅房内室的粗布帘。
“哥哥?”
太子席地而坐,背靠罗汉床前的脚凳,手中攥着一根白烛。
白烛火光晃晃,缕缕烛泪沿柱身向下流淌,一点一滴落在周雪岁的手背。
他却像无事人似的,睫毛都不动分毫。
褚倚乔着实被吓着,忙不迭跑过去吹灭那烛火,“周雪岁!你做什么。”
她夺走白烛,捧起他沾满蜡的手,借着皎洁月影,仔细剥下一块一块的蜡片。
月光下是心如擂鼓的她,和古井无波的他。
太子平日里的清冷荡然无余,老老实实的被她捏着手,双眸失神涣散。
“乔妹,这里很黑,你去哪儿了。”
他小兽般的呜咽低语,和白皙手面上的几处骇人红痕,唤起倚乔许多不好的记忆。
翻倒的红烛、蘸水的长鞭、封锁的库房......
她怎么能忘记,雪岁是极其怕黑的。
倚乔颤抖着手,将人搂进怀中,她只觉嗓中滞涩,喘了好些时候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就在庙里上香。”
良久,手下的弓起的脊背渐渐松缓,周雪岁气息转平。
“什么香?”
“从前给大祖母上过的祈福香,我这回又上了一次。”
她掰开周雪岁的手臂,与他拉了些距离,盯着他发白的脸,“我许了三个愿望,哥哥想知道吗。”
太子鼻腔哼出极小的“嗯”声,双手又横至倚乔腰间。
和缓轻柔的声音,在宁静禅房里响起。
她说:“一愿,父亲母亲康健;二愿,诸国战事皆无;三愿,雪岁年年有岁——”
周雪岁食指堵住她的唇。
“不对。”
唇上冰凉,手心被他塞了团布囊。
只听他低喃道:“乔妹许错了,哥哥把护身符给你。”
“不准再许旁人的,浪费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