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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翠玉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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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坐在山宅门槛上,低头吸一口旱烟,再悠悠然地朝天吐出渺渺青烟,神色惬意。
已是深冬时节,云山的雪线从山顶势如破竹,一路降到了山腰往下,积雪厚重,挺拔的柏树和松树都弯了腰子,吃力的扛着身上的皑皑白雪,若是无风,动也不会动。
山下的小村寨子也安静的没有声音,柴色的,黑色的狗儿在家门前的空地打鼾,铺子都关门歇业了,唯有卖梅干菜烧饼的小贩推车还冒着暖暖的白烟,壁炉噼里啪啦,菜肉和面皮滋滋出油。
公元一二七九年,蒙古的重装铁骑征服了世界,亚欧沦为了蒙古大汗争取荣誉的马场,南宋在经过漫长的四十五年战争史后迎来崖山海战的终局。
东方沦落于动荡的战火,西欧的宗教团结就此分崩离析。
但,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成吉思汗铁木真之孙,大蒙古国第五位第五任可汗,忽必烈建立元朝。
金戈铁马的时代远离了人们的视野,即便是在马鞍上坐了前半生的草原君主,也是要归于平静,处理朝政的,更何况那些平凡俗世中的小人物呢?
薄冰在流动的小溪旁碎裂,滚进寒冷的雪山溪水里,偶有雪花坠进去,就像融入了汪洋大海,消失不见。
云山的道路已经被覆盖的看不出人工修凿的痕迹,积雪与烂泥盖住了古朴的粗糙石路,这么寒冷的季节,除了住在山顶寺庙的僧人和道士,也没有人愿意进山里吃苦。
大部分的商人和居民们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时节,都会歇息歇息,在家里里的炕上和妻子卿卿我我,抱起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傻笑,用粗粗的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去揉揉稚嫩发红的脸儿...
冬日高高挂起。
一个布袍灰黑的僧人坐在男人的旁边,喃喃地说着些什么,大概是些寺庙里经常会念的金刚经之类的。
一个小女孩就在房子里的不远处玩雪,玩的极疯,整个人一头扎进雪里,再咯咯笑着爬起来擦自己的脸,一边在躺下来在雪上打滚,留下可爱而顽皮的数个雪坑。
风,无声的风从远处吹来,惊动了云山的安静,无数的古树粗枝都在那风中摇曳,簌簌地落下狂舞而旋的雪花,小女孩在倾盆大雨中的雪中呆住了,忽然间就安静的像是一个小精灵,细长的柳眉挂着晶莹的冰花,脸蛋红扑圆润。
接着她又毫无征兆地猛跳而起,活如扑击猎物的豹子,两条短腿瞪的直直的,嘴里大喝一声,清清脆脆。
“令女很是活泼啊,身体健康。”
“这哪是活泼,这是顽劣吧?”男人苦笑一声,轻轻在木宅的门槛上敲敲烟杆,抖出灰烬和残叶“哪有七八岁女孩子家家这么好动的,像她娘年轻时候的样子,顽劣泼辣,什么样的坏性子都在身上了,叫人头疼。”
僧人没有睁眼,依然保持着和平的笑容“母女相像,很正常的事。”
“是啊,真是想改都改不过来,也只好由着去了。”男人又补充了一句“反正再过几年就不用我操心了,出嫁后就该我女婿受苦了,嘿嘿。”
“不过也不知道哪家傻小伙敢要我这宝贝女儿啊...以后会把我女婿脑袋打出包的吧?那么暴力,和她娘年轻时候一样。”他挠挠头,又摸了摸自己脑袋上那块以前留下的肿包,神色窘迫。
僧人无言地笑笑,拢起大袖。
两个男人就这么沉默的看着云山的雪,看着云雾从山脊一路漂泊,半遮半掩地勾勒云山婉约如少女新衣的曲线,耳边净是风与雪的呼啸声,不烈,反倒有些静谧的意味。
“我们是第几次这样回来了?”
抽烟的男人忽然问,表情迷惘。
“第九次了。”
僧人双手合十,在胸前虔诚作礼。
“是么...已经九年过去了...”
大雪无穷无尽地从天穹坠落,男人出神的摩挲那杆烟斗,看着泛出青翠色的玉质烟杆,回忆起九年前那抹只存在于一瞬间的温情,暖意。
他在床上昏睡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腿上坐着一只缓慢眨眼的猫儿,目光慵懒,桂花的幽香侵入鼻息间。
她问,你愿意明媒正娶么?
僧人长叹一口气,拍拍男人雄浑的双肩。
“浮生一梦,恍若藤柯,无穷无极,无始无终。”
雪忽的就下大了。
“我们都要往前走的,别回头,杜仲兄。”他的手用上了一些气力,严肃而认真,就像是老友的忠告“过去的眷恋和温情,是妖魔恶鬼,是一片死地啊。”
可男人的声音很轻,很轻很轻,就只是自言自语一样——
“我知道的,我已经告别过了,可我总还是忍不住回想,想要是我可以早一些,再早一些,是不是就...”
僧人笑笑,松开手。
他走了,抓起放在地上的草帽,手里抓着修长的黑刀,就那么没有告别也没有问候的离开了,自然的没有缘由。
男人去看那个僧人的背影,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漫天的白雪里,一深一浅的留下一道痕迹,心想那一天他自己离开云山深处的时候,会不会也是一样的背影呢?
那个高衣华簪的女人...是不是盯着他乏善可陈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杜仲兄!”他在最后长喝一声,声如铜钟“就此别过,我希望明年不要回来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抽烟的男人颤抖了一下,烟灰烫到了他的手,却全然没有知觉。
“况且,在下也要离开了,云山实在是太空了啊,什么也没有...叫人心底里就觉得难过。”
最后一句话的口吻却是轻盈而自嘲一样的话,僧人扭过半个头,嘴角带起弧线。
“秃驴你这是要...”
“还俗,下山!”
陈木琢露出少年般的笑容,他要和过去告别了,和埋葬在鸿龙寺的哥哥,师傅,说再见了。
那场大火烧了很多年,如今终于要在他的胸膛里熄灭了。
苏杜仲保持在固定的频率呼气,吸气,好似一个呆呆的木头人。
小女孩察觉到了阿爹的呆滞,于是猛地用双手拢向他很扎手的胡子脸。
“啊,痛!”被拍出清亮响声的吃痛男人回过神来“怎么了?。”
“爹爹看起来好伤心的样子!”
“有吗?”苏杜仲“父亲只是想念一个朋友啦。”
女孩儿咬着手指,不解的摇摇脑袋,柔软细长的双马尾发簪在空中晃荡。
“嗯...是住在这片山里的妖怪吗?”
“嗯,也许是个很漂亮的妖怪吧,就像雪女一样。”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口水痴痴的流了下去。
“来,父亲带你去看她,怎么样?”
“好哦!”
苏杜仲无声地笑笑,牵起女孩的小手,将她带向屋宅的后方——
已被青苔爬上半边的石碑矗立在雪中,上面刻着清晰的刀刻楷书,是娟娟秀秀的三个字:
『楚挽桂』
小女孩用手拂过一个女人的名字,眸子清亮。
“桂姐,这是我的女儿,可爱吧?”苏杜仲的声音很轻很轻,嘴角带笑“你看,时间真快啊,快到我都忘记你的模样了...我也二十六岁啦,到你当初的年纪了。”
他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打开藏在口袋中的书纸。
已为人夫的男孩捻着这纸他看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辞世诗,神色惘然。
恰好,风从他的耳畔流过,吹走了他的意难平。
那个女人留下的诗在风中翻滚如幕,在他的余生中烧结成灰。
『新竹犹翠,红衣已褪。』
『汪洋白骨,史官刻金。』
『二两浊酒,拔剑问胆。』
『卷云龙狂舞,泊乱世离歌。』
『叹人间白驹过隙,少年白头,红颜渐朽。』
『与君共书长相守,心明言谎,不觉伤惘。』
『正是人间梅子青,扯寥寥丝线,织暮人私心。』
『寿本残短,袖引漫漫雪,孤居天地间,苦等衔烛夜。』
『恨逢甚晚,难以共白头,举三尺明月,谢郎君痴心。』
『云中枯冢,泥中销骨,人间少年。』
『江湖擦肩,足矣。』
『请君抬头,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