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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恐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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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恐惧和爱,哪个更为强大。
今天是我十五岁生日,我是一个男人了。草原上的太阳升起,晒得我浑身骨头都发酥。
阿妈从银壶里倒出马奶,给我冲了一罐茶。我懒洋洋地吃过饭,拎着鞭子赶马出去了。日头很大,地上的花草都跟我一样焉巴巴的。草原上好空旷,一阵风来,长草就沙沙地乱响。
我想,我十五岁了。这个念头像毒蜂一样蜇着我,让我精神起来,想去干点事情。一袋烟工夫,我的小马洛塔跑过了五六顶帐篷。现在有八九个伙伴与我一同驰骋了。
我们是去逮一只狗。那只草狗是几天前出现的,老爱在这一带溜达,不时在哪顶帐篷边撒泡尿。它浑身是灰泥,还有与别的狗撕咬留下的记号,毛上凝着半干的血。我领头,没费多少劲就找着了它,慢慢把它包围起来。狗本来趴在太阳底下睡觉,突然睁眼竖长了耳朵,站了起来。我大发一声喊,大家一齐抽出鞭子向那只狗打过去。狗脸上吃了一记,“嗷”地跳将起来,在马腿间左冲右突。“抓住它,抓住它!”我们笑,觉得这跟大人的叼狼一样刺激,尽管那只是一条草狗。
我们在草场上几乎折腾了一整天。后来狗累了,我们也累了。狗伸出一截红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我们把它紧紧围在核心。嘎达拔出了银匕首。狗的眼睛紧盯着那点刀尖,瞳孔缩得很小很小,像两星针尖。匕首插进它的身体时,那声撕裂的呜咽可以说惊天动地。我们跳下马去看它死不死。它突然盯住了我,直勾勾死沉沉地盯着我,爪子一挥。我脸上辣乎乎的。真珠叫道:“哲别,你流血了!”
这是我的生日,我却为一只狗,弄出这样一道血痕。
晚上我们点篝火,把狗一锅煮了。我包了两大块狗肉,带回去给阿妈。阿妈盯着我脸上的血痂,张大了嘴。我于是一笑,面目狰狞。阿妈不说话,给我上了药,去做饭。我望毯子上一躺,等夜宵吃。
我阿爸哈萨是大汗封的三万户。我见他不能叫阿爸,要叫老爷。他娶了五十多个老婆,老婆又为他生了两三百个子女,子女又生了两百多孙子。他给大汗办事和跟东陆做生意时脑袋贼精,回到家里就发昏。他脑袋里五十多个老婆的容貌姓名早已混乱不堪,这么多子孙就更是一锅浆糊。他老是记不起我是他哪个儿子。甚至有一次他见我还叫:“孙儿,过来!”我阿妈生过一个哥哥,叫巴布托。他曾是阿爸最引以为豪的儿子,十五岁暴病而卒。还有姐姐珍台,满脑子想着银匠的儿子赫扎,天天跑出去鬼混,家里什么事都不管,前两年跟我们分开住了。
阿爸已经差不多把阿妈忘了。阿妈抚养我的这些年一直守空房。有时候我在夜里会听到忽高忽低的呜咽。眼睛睁条缝,却见一个黑影杵在我铺盖边哼哼。后来我才发现,阿妈每天晚上都会穿上那件瑰珲缎做的红嫁衣,盖上盖头,东边绕,西边转。有时她叫:“巴布托,回转来!”停一会又哼:“巴布托乖,花囡坐车来。巴布托乖,囡囡骑马来。”她披头散发,两眼赤红。年幼时我非常害怕,蜷在被窝里听她抽泣。我总是会被噩梦惊醒,生怕那个死鬼哥哥把阿妈抢去,生怕阿妈疯了,那样世上就不会有人管我。我在家里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兄长们争夺家产时都不会想到我。阿妈给我的那点爱就是维系我生存的救命稻草。一旦这根稻草断了,我就会掉下深渊,万劫不复。
阿妈早先是很想我有出息的,希望我也有本事去分家产,可到后来她终于放弃了。我是扶不起的懒骨头,整天无所事事。我只会将她的爱裁减为衣,来抵御随时可能降临的恐惧。不知阿爸死后我会怎样。也许会被打发到南边去当农民,然后,懒到饿死。
我在昨天打狗的地方捡了一个小人人。她像银壶里倒出的马奶一样白,像羊羔的绒毛一样轻。她笑眯着眼仰脸对我说话,声音像掺蜜的奶酒。她是大汗的一个女儿。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大汗的女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她们集体去向父汗请安时,小人儿被淹没其中,提心吊胆防着被别人踩到。
我和小人人骑着小马飞奔。小人人手舞足蹈,一路尖叫,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去。我忽然想起什么,哼道:“哲别把门开,花囡坐车来。哲别你要乖,囡囡骑马来。”小人人听了两遍,也跟着哼起来。
来到一个地方,我们停下来。那里的草皮有新鲜的掘痕。我曾看见珍台跪在这,用她的血和眼泪涂一个乌木雕像,口中念念有词。我猜她肯定是把它埋这了。我当着小人人的面把坑扒开,掏出了那个东西,果然是赫扎。她念的肯定是同心咒、生死结之类的蠢玩意。我用匕首把它一破为二,远远地扔进了多诺河。就在这时,我耳边响起了那声撕裂的狗叫。
我把小人人丢在那,自己催马向西跑去。那里的太阳一边淌血一边下沉。它的血把我的胸口涂得鲜红。牧民群居地西边很远的地方有一顶小帐篷,那里住着个巫婆。那天我的小马疯了一样绕着她的帐篷一圈圈地跑。巫婆站在外头瞅着我笑。她的脸是一块白板,三个黑洞,就像一个简化的骷髅。她瘪瘪的嘴漏风透气,发出蛇信一样咝咝的声音:你中邪了,嘿嘿,你中邪了。我无比恐惧地喊,停下停下停下啊。可小马不能停。它口吐白沫,浑身抽抽,还在跑、跑、跑。残阳似血。我觉得那是我的血啊,那么多那么快地流出去,染红了整个天空。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赫然是一块白板,三个窟窿。我拼尽气力狂叫起来,几乎灵魂出窍。我想起了那条狗临死时的呜咽。可立马我就安定了。我握住了救命稻草,那是阿妈温暖的手。“孩子,别怕,这是你外婆。”她面无表情地说。那个骷髅也没有表情,僵得像个真的。
当晚两个女人就把我撵出来,在里头开战。声浪越来越高,后来变成了狂风骤雨般的争吵,夹杂着撕打和杯盘破碎的声音。我掀帘偷看。阿妈又变成了一只两眼通红的狼,抓着一把大剪刀。外婆像一匹野马在里面乱跑,马鬃一样的灰白头发几次被剪下一截来。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女人一行凶,想到的准是剪刀。
两个时辰后战事结束。外婆走了,骷髅眼槽里多了两朵碧青的鬼火。阿妈眼神狂乱地坐在一地狼藉中喘息,见我进来,才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很多年后我听老人说,我阿妈阿孜沁一度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子,与我所知的那个半老半疯的女人判若云泥。外婆精心养出了这朵奇葩,逼迫她嫁给大汗。那时我阿爸负责带她进金帐,却转脸就把她变成了第四十五个老婆。为此阿妈恨透了外婆,外婆恨透了阿爸。大汗也恨我阿爸。他不但抢他的女人,还吞没国库。
当时家里的气氛已经有点不对了。阿爸和那些管事的兄姊总是神情怪异地走来走去。如果我当时能仔细想一想,就会猜到他们在转移黄金和珠宝。那些天我们的帐篷周边总弥漫着一种惶惑恐惧的气氛,闻久了鼻子发酸。我就往外跑。我不喜欢阿爸,不喜欢阴魂不散的哥哥,也不喜欢鬼迷心窍的姐姐。我去找小人人。我骑着马把她从草地上捡起来,像捡一块小酥酪。她在马背上同我一起怪叫:“花囡囡骑马来喽!”我用一只手拦着她的腰。她的肚皮咕噜咕噜的,像我养过的一只猫,蹭得麻痒酥酥。
后来我发现,正是我和小酥酪在草场上撒欢的时候,大汗派来讨逆的人包围了我家。因为外婆为大汗占卜时,告他哈萨要聚众造反。那些人把阿爸的五十多个老婆砍得七零八落,眼睛都不眨一眨,好像在杀一群狗。我阿妈站在帐篷外,冷眼看这些她恨的女人死掉。当士兵朝她扑过来时,她马上又变成了会使剪刀的红眼睛狼。好几个士兵一靠近就被她扎伤了。后来领头的军官把阿爸像牵一只肥羊一样牵出来。阿妈见到这个她爱了半生也恨了半生的男人,木木地张嘴:“啊——”我没有亲耳听见那声叫喊,但我知道它一定撼天动地,以至于在很多个黑夜和黎明,会突然在我耳边回响。
我把小酥酪抱下白马,放在开满花的草地上,解下银壶,往她喉咙口里倒马奶。小酥酪闭了眼,仰着脖儿咕嘟咕嘟地喝,很享受的样子。可我不知道这时候我阿妈也在喝马奶,不过是有毒的。两个士兵按着她,另两个士兵用我们吃早餐的那只银壶往她嘴里灌,咕嘟咕嘟。
我载着小酥酪往回走,在离家五里地的地方就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我听见那么多人在喊“抓住他,抓住他”。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却记不起来。我们走上高地,看见了眼前这一场杀戮。大汗的人和我家的人纠缠在一起,汇成一片血光。他们殊途同归,血肉纠结地化进泥土,变成小草。那片刺目的血色扎得我好多天眼前都是红的。没有人知道这对我真正意味着什么。我阿妈死了,我失掉了最后一点爱。死鬼哥哥把她抢走了。于是,天柱断,地维绝。
小酥酪吓住了,嘴张得圆圆的。我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说:“看到了吗?这是你父汗做的。”小人儿似懂非懂地点头。一只黑头蚂蚁爬到她酥酪般的胳膊上,我一指头把它捏死。突然的,我抱紧了她,双手环上她的脖子。她乱踢乱动,就像多诺河里的银鱼。恐惧令她瞳孔缩小,像两星针尖。看着她直勾勾死沉沉的眼,我感到我是在跟那只狗对视。现在我是人,她是狗。没准哪一天我也会变成野狗,被人莫名其妙地弄死。
终于,她在我手中安静下来。瞳孔散大,眼睛乌黑无神。我用一朵火苗把小酥酪变成了一缕烟,一把温热的灰。她就像酥酪一样化掉了。风吹过,灰都从我指缝间漏掉,一点也把握不住。
这时,一只烟雾状的狗,轻得像丝绸,眼里有鬼火,从草丛里走了出来。我对它说,你看到了吗?我们都是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