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儿女》佛家沧渊

5、联想起一个画面

　　昨日已立秋，今日大风一吹，核桃叶居然金灿灿地铺在地上一层，每一片都像远去的时间被埋入深土。

　　英雄家水井一米以外，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核桃树，上面挂满青色的果实，底层的核桃叶已经黄了一层，肉眼足以分辨，已入秋。

　　核桃树上不知停着多少只蝉，与乌鸦的叫声交织在一起，突然起的一阵大风里，严警官呆呆地望着那口水井口，裤腿里灌满了风，衣角只是轻轻拍打，他皱着眉，盯着严丝合缝的水井盖，好像要将那个地方瞧出一个洞。

　　井水已经有了味道，尸体打捞上来时，身体浮肿，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腐烂。

　　指甲盖里有抓过重物的痕迹，长出的指甲缝里黑黑一层，但是有几个指甲盖已经被抓破，或许，掉入水井中的人，意识清楚之时，企图用手去抓水井岩壁，如果这样，水井壁岩上会不会留下痕迹。

　　严警官弯下身，水井盖上有一个提手，提手上拴着一条半米长的链条，他左手稍用力试图将水井盖打开，但水井盖纹丝不动，于是双手握住水井盖提手，用了一半力气，水井盖被挪开一条缝，他站起身向后倒退两步，用手抓着链条，井盖被缓缓拖开。

　　他从包里掏出一双白手套，捂住口鼻，向前走，站立于井口前，井水纹丝不动，阳光倒映于井中，发射出刺眼的光芒，严警官单膝跪于井上，微微俯下身体，魁梧的身体刚好挡住了直射而下的阳光，井水倒映出他的脸，视线无法将井壁上的物体看清楚，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双腿跪在井上，手电筒绕着井壁绕了半圈，除了未被身体挡住的光折射出的光影镶在井壁上，未曾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严警官紧紧地捂住鼻子，缝隙之处还是闻到了难闻的气味，刚起身打算呼吸新鲜空气，被身后的人吓一哆嗦，小敏站在他的身后，不知是严警官的错觉还是那一个瞬间，他察觉小敏用冷森森的眼目光盯着他的后背，小灵站在水井下方，表情刚好被姐姐的身体挡住，但她的小拳头似乎是紧紧地捏在一起。

　　“哎哟，这孩子，吓我一跳。”严警官坐直身体，注视着小敏的表情。

　　“叔叔又没做过亏心事，怕什么？”小敏脸上露出的笑容好像带着一丝嘲讽。

　　“那奶奶做过亏心事吗？”严警官问。

　　“我不知道。”小敏摇头回答。

　　“那你做过亏心事吗？”或许问题问得猝不及防，小敏一时之间并未回答，而是咧着嘴笑了笑。

　　过去片刻，小敏转身走到井边，跳了下去，站在妹妹身旁，用手搭着妹妹的肩膀，然后笑着说：“做了。”

　　“什么时候？”严警官这下觉得，小敏的笑容灿烂更是让人觉得阴森可怕。

　　“刚刚呀，不是吓着叔叔了吗？”

　　严警官在心中长舒一口气，他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唬住，不自觉在心中冷嘲自己。

　　他看着站在水井旁的两个女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她们像天使，后背却长着一双黑色的翅膀，好像将所有的光都挡在了身后，含笑的双眼竟让人看不出任何一丝真假。

　　“叔叔看井里做什么？”小敏突然开口问。

　　“想看看凶手有没有留下什么凶器之类的。”严警官毫不避讳。

　　“姐姐，什么是凶器？”小灵看着姐姐好奇地问，严警官倒是好奇，小敏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凶器就是……”小敏犹豫了片刻，眼神四处张望，想要寻找什么更贴切的东西来形容，最后只见她用手掌心轻拍妹妹的头顶，妹妹用手挠头，姐姐举着掌心在她的头顶晃，笑着说：“如果你死了，我的手就是凶器。”

　　小灵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说道：“爸爸说，奶奶是自己跳下去的，没有凶器。”

　　“别胡说，警察叔叔正在查。”小敏说完，小灵点头。

　　“叔叔，找到凶器了吗？”

　　小敏问完，严警官摇头。

　　双方又陷入了一阵沉寂里，仿佛只听得见风吹，核桃叶飘在半空的声音。

　　严警官驾着车往回走，已入午后，刺眼的阳光稍微缓和几分，他沿着一条小道往回开，午后的庄稼地里，到处都有人在忙碌着。

　　严警官放慢车速，他看着田间的庄稼地里好像躺着一个人，是午休，还是摔倒，他看了一眼四周，空无一人，于是将车停靠在路边一旁。

　　“喂，摔倒了吗，还能站起来不？”严警官下了车，站在路边大声吆喊，可是躺在田头里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看样子并不像是摔倒，倒像是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舒坦，背靠厚土，面朝青蓝色的天空，不过脸上盖着一件衣服，这样挡去了刺眼的光芒，更好入睡。

　　严警官见躺在地上的人没有丝毫动弹，跳下高坎，走到那人身边，他自嘲或是自己多虑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高过自己的向日葵，无数个小向日葵长在枝桠上，形成了一把小小的遮阳伞，田头里又收了庄稼，土被翻搅得很松合，估计种下的还会长出，严警官四处瞟了一眼，这片被翻搅过的土地里，唯独长着这株向日葵，这人倒是会挑选。

　　严警官弓下身体，凑近躺在地下的人时，风里有一股淡淡的酒味，隔着衣服都能闻到，这是喝了多少。

　　他本想转身就走，但既然是醉汉，难免得多几个小心，毕竟，喝酒死在半路的人不计少数。

　　“喂，伙计。”严警官又吼了一声，声音稍微有点大，但沉睡在泥土上的人，丝毫并未受到影响，一动不动。

　　严警官拉起盖在那人脸上的衣服，眼睛见了光，眉头紧紧地皱着，衣服下面的脸上满头大汗，头发丝已经湿了一半。

　　“迟早会被闷死。”严警官看着那张红扑扑的脸竟觉得有几分面熟，似曾相识。

　　这不，昨天才刚见过面，是英雄。

　　他倒是心宽的很，母亲死得不明不白，如今还在停尸间躺着，这样喝得迷酊大醉，严警官不由得深叹一口气。

　　这世间感情，就连最不可切割的母子之情，最终也变得像一层薄纸，细讲起来，倒让人不由而发的生出一丝心寒来。

　　阳光扑面而来，泥土上的人翻了一个身，面朝下。

　　严警官将他的后领一把提起，整个人软瘫瘫的往下坠，微张的嘴里，已经灌满了软糯的黄土。

　　严警官从他的车里拿来一瓶水，拧开盖子倒在英雄的脸上，当一定的温度遇到一定的凉度，产生一种刺激感，英雄模模糊糊从意识中醒来，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低下的目光，瞧见自己的身旁有一双黑色的皮鞋，缓缓抬头，严警官的头上好像长着一个太阳，实在刺眼得很，英雄揉了揉眼睛，再次抬头，挤出一个笑容。

　　“警官，好巧。”

　　“酒醒了就赶快回去吧。”

　　英雄跌跌撞撞站起身，双脚拐来拐去，若不是严警官急时搀扶住，估计又倒了下去继续睡。

　　“谢谢你啊，没事，我站得稳，不信，你看。”英雄挣脱严警官的手，在田头间挥舞着双手，像站在风里的稻草人，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身体甩过来晃过去，最终还是站稳了脚步，但英雄那双迷离的眼睛在太阳光下依旧眯成一条缝，这样看天地，天地就变成了一条线，能容得下的东西都在眼皮底下，好像，严警官只有一截身体露在里面。

　　英雄站稳身体以后，好像没有看见严警官，歪歪倒倒转过身，顺着回家的方向朝前，严警官跟在他的身后，双手举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生怕他摔下这凹凸不平的地面。

　　走着走着英雄突然停下脚步，缓慢着转身，微微仰起头，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望着严警官，然后嘴中说着道谢，又转身向前。

　　“回去吧。”英雄弓着腰招手，继续向前走。严警官看着这个背影，叹气摇头，没再继续往前跟，他知道，这是惯犯，或许每一次赶集，他都会将自己弄成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像守田人一样寻一个阴凉之处便躺下，不同的是，一个为了生活，一个却在消磨生命。

　　严警官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跌跌撞撞的背影越走越远，他才往警车边走，警车扬长而去，一棵树后的英雄突然停下脚步，他双手背在身后，后背依旧弓着，听见警车发动机扬长而去的声音，缓缓转过身，眯成缝的眼睛拉成一条狭长的直线，从他的视觉看去，只有那一辆快要消失在马路尽头的警车。

　　似醉非醉，还是在装醉。

　　他在逃避什么，严警官的目光一直盯着后视玻璃镜，或许英雄并未发现，严警官走到车边，第一时间便调了后视镜，他的一举一动，就框在那一面小小的玻璃镜里。

　　看着后视镜里的画面，严警官的记忆被一下拉回今日中午，他在大脑中不由得联想起一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