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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隐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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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时分,灰紫色的落日挣扎在地平线段,直到被夜幕一点一点吞没,等天彻底暗了下来,夜色笼罩了整个蔺府。
知春院内。
床榻之上,蔺不言隔着青色罗帷盯着过半的烛火,声音软软带些沙哑说道:“巧月,什么时辰了?”
外面很快传来回应:“刚过了酉时。”
蔺不言心道: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儿林姨娘应该处理完四姐的事,等会该来了。
晕倒以后,蔺不言被送回知春院,既然是装病的戏码,自是理所当然躺了大半天,昨夜几乎一夜未眠,她趁着这个机会休息,正所谓是做事有始有终,装病也不例外,还乐得个清净。
过会儿,一直守在床边的巧月确定蔺不言已清醒,又没说别的话,这三四月的夜闷得人心慌,她不知想起什么,颇起了点儿想与其闲聊解闷的心思,便隔着天青色帐幔问道:“姑娘,你今天装得有鼻子有眼,从哪儿学的?”
“话本子里。”蔺不言说道,“临安茶楼那位老先生,每逢初一十五、会说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你不爱听这些又得等我,每次便打瞌睡,自然没听进去。”
“啊?”巧月装作没了记忆,“有吗?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了。”
蔺不言道:“下次回临安与我去茶楼,上月姨母来信说那老先生还问起你,他说‘那个听说书回回睡着的小姑娘,这几年怎没影了’。”
巧月猛地叫了一声:“什么!”
这都过去的事儿,她与姑娘多久没回临安了。
翻起过往旧事,蔺不言笑了一声,“谁叫满堂人里唯有你睡得最熟,一度气得他跳脚,甚至怀疑自己说的话本子太无聊。”
巧月小声嘀咕道:“老大不小的人,也太能记仇了。”
倒非那位老先生爱记仇,以往居临安时,江家一方面不愿意把蔺不言困在府里,又怕上京那方仍有人蠢蠢欲动,姨母便想了个找人暗中跟着她们的主意,既不打扰又保护,两全其美。江氏世代居临安,那儿的人又都熟悉,这一来二回的可不让说书老先生印象更深了。
说起有关临安的往事,疲倦像潮水袭来,蔺不言被这黏腻的夜晚缠得不舒服,说道:“我想沐浴。”
听到声音后,巧月立即起身,生怕自家姑娘再想起些别得事,她夺门而出,留下一句:“我去准备热水。”
片刻,天青色帐幔被撩起,巧月扶人起身,低声附耳道:“林姨娘来了。”
话音刚落,林姨娘走到床边,拉着蔺不言双手,语重心长:“五娘,溪儿这孩子被惯坏了,骄纵得不像话,差点陷蔺家于不义之地。”
这话,蔺不言在话本子里也见过听过。她半坐在床,低头用力睁了睁眼,再抬头时眼眶泛着红,含泪地说:“姨娘别这么说。”“如果不是院中奴婢偷懒未值夜,想必也不会发生此事。”
林姨娘揉搓手中锦帕,轻声细语道:“你这孩子呀,太过明理懂事,怪让人心疼。”
今日实在是乏了,没精力同人打交道,蔺不言似羞又怯低下头,装模作样咳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姨娘也忙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吧。”
“你身子骨弱,晚间天气又冷,记着让人备好汤媪,别再受凉了,好生歇着。”林姨娘见她脸色煞白,叮嘱了几句话便先离开了。
见人走了,巧月便进来了,边准备洗浴衣物边感慨:“姑娘,我觉着听了这话本子未必有用。”
怎么平白无故生出这说法来,蔺不言问道:“你又想到什么?”
巧月继续说道:“若要我来装病,难度怕会大增,可姑娘的眉眼一低,让人瞧着似泣非泣,连妆容都不必作,可谓信手拈来。”
蔺不言心想,这张脸算是大功臣,否则今日之事尚得寻些洋葱辣椒提前裹锦帕才行。
又过一会,巧月领着人提了热水回来,便叫蔺不言进盥洗室里,她嘱咐道:“早春还有些寒气,水冷得快,若是凉了,姑娘唤我来再加些。”
“先去外院守着吧。再找个眼生的去探听一下东厢房消息,看看今日我晕倒后还发生了什么。”平日里都是巧月在一旁伺候,不过今日发生太多事情,她怕生出什么变故。
巧月应了一声,放好东西便出去。
盥洗室里转瞬便只剩下了蔺不言一人,她刚解开外衣衣带,见侧面窗户外映出一人影。
这身形看起来有些眼熟。
忽然,北边窗子被推开,传来一道话音:“我送得见面礼,喜欢吗?”
陆行知!
蔺不言的瞳孔骤然一缩,连忙理好衣衫整,愠怒道:“你这无耻狂徒……”
凭着暗淡的月光,陆行知瞧见她慌乱的模样,又道:“看样子还不错,不如再送你一个。”
话音没落,蔺不言的耳边疾速闪过风声,她突然间动弹不得,也无法说话,瞥见着陆行知一步步走来,等人到两三步之外,她心底一沉,正试着冲破穴道,听陆行知劝解道:“我点的是天突和气海,蛮力冲开穴道会经脉逆行。”
蔺不言眉头一皱,当即放弃。
奇经八脉是习武者入门之理,与穴位相互影响,她虽未完全学过人体穴位,但知道这话不是危言耸听,见此贼人的目的似乎是别的,只好暂时作罢,静观其变。
“带你去个地方。”
陆行知将她打横抱起,从窗外翻出,一跃上了屋顶。
一路上,蔺不言说不了话,已经在心中骂了他千万遍。
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骂着的时候,她没闲着,细细观察一番陆行知的轻功,发现这人脚程很快,几乎达到移步异景的境界,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
月色之下,突然瞧见此贼人胸前一银光划过,她心念一转,眯起双眼,定睛瞧去,这东西有些眼熟。
正当她准备仔细看,风声停了。
陆行知驻步在一处不知是什么地方的灌木丛,此处的环境非府邸又非坊间商铺,蔺不言分辨不出,眼珠转动一下,想从周围环境再获取点儿信息时,这贼人附耳低语:“待会儿别乱动,对方不是普通人,稍有一点动静都会被察觉。我能轻易脱身,你就不一定了。”
蔺不言心想:这贼人还威胁上了。
当她是傻子吗?人都被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谁敢动。
蔺不言正暗骂两句,身体的钳制蓦地消失了,但目前还是无法开口说话,她蹲在一旁,视而不见,不愿与此人有什么交集。
黑暗之中,二人的身形与茂密的灌木丛融为一体。
片刻,蔺不言从漆黑夜色探到一点烛光,不远处的纸窗亮了起来,她沉下心,调息内力全用在耳上,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这才渐渐地传来。
“你对小女倒是一片真情。”
这声音……是父亲!
蔺不言心中大惊,父亲今日上朝后一直没有回府,原以为是被圣人留在宫中商议要事。如今看来,像另有隐情。
她将头稍偏向一侧,透过植丛的间隙看到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夜间天色太黑,光源太弱,她的眼睛因有些问题,夜里看不清另一人的样貌,无法判断。
只听另一人开口,“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沅沅是我未过门妻子。何况她身体一直很弱,蔺大人不想她像自己母亲一样早逝吧。”
此话一出,蔺不言认出来了。
这个乳名是母亲去世后蔺家所给,府上人多是唤她五姑娘,老夫人更不会喊她的乳名,父亲多是连名带姓喊她,临安江氏的人喜唤她“不言”,唯有沈瀛会这么叫她。
她完全确认二人身份——父亲蔺川和沈瀛,那么这里应该是大理寺或沈府。
蔺川冷声道:“宣平侯,慎言。”
“慎言是对君子,今天咱们不论君子地谈谈。”
“如果某天……小女并不如你所想,宣平侯对她的感情可还会一如既往?”
“我与她自小相识,算是青梅竹马,即便后来分隔两地,也情谊甚笃,甚至比您了解她更多一些,蔺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听这话,沈瀛对待来自未来岳父的质疑倒是极具耐心和信心,但他与父亲二人想谈什么要紧事须得避开,蔺不言心道:总该不会无聊地为了这等关于自己的私事吧。
蔺不言:……
那这两人属实是无趣又无聊、
无声片刻,又听父亲说道:“自负会害一个人失去应有的东西。”
“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是一定拿到手。倒是蔺大人…我不想看见自己未过门妻子身上都是伤。”
“如果蔺大人做不到,本候没什么耐心。”
这番话脱口,蔺不言闻到了剑拔弩张的味道。
沈瀛是在为前几日蔺府发生一事“打抱不平”,明显意有所指:蔺家内宅之事不便插手而非不能插手,若再出现此等事情,更不介意插手管一管。
可谓是感人肺腑之言,连陆行知侧头看向蔺不言,眼底升起一抹笑意,似乎在说“蔺姑娘的夫婿好生不错,令人羡慕”。
蔺不言只道是该贼人的调侃,猛地瞪了回去,眼前没心思管他,谈话听到现在,除了发现父亲与沈瀛的关系不太好外,并没有其他可用的消息,那陆行知带她来此处的是为了什么?单纯窥探后调侃自己的私事吗?
她又转头看向身侧的人,心道:若真如此,此人多半有脑疾。
此时,听见蔺父又开口道:“鲛人珠事关李家和她母亲,想必宣平侯也不会想小女再查下去。”
鲛人珠竟与李家关联,陆行知原来意在此处。
蔺不言瞬间明白,听到最关心的事,她一动也不敢动,呼吸有了片刻的静止,一同等待接下来二人的对话。
听沈瀛不客气地回道:“大人守好当年的卷宗,她自然查不到。”
“圣人让我告知宣平侯:无论是为何查,都不要再深入下去。做好你该做的事,否则后果自负。”
“圣人那方我自会参见,倒是对于蔺大人这些年暗地的小动作,我原封不动奉还这话。”
最后话音消失了,不知是沈瀛刻意噤声换方式交谈,还是压根没说出口,可仅仅听到鲛人珠、李家、卷宗几个词,蔺不言心底有些着急。
为寻鲛人珠给病重姨母作药引,这二人察觉没什么稀奇,她急却急在,他们知道鲛人珠的下落。
正打算继续听下去,突然一道疾风银光飞过,银镖直直从她与陆行知二人中间擦过,削断几缕发丝,飞入西北方灌木中。
一阵痛苦呻-吟响起,黑衣侍卫即刻冲去。
趁慌乱之余,陆行知立刻带她离开,从另一条路返回蔺府知春院。
悠悠月光之下,灌丛晃动,仿佛从未来过人,唯有挨着水边处白绿枝干晃晃悠悠地弯着腰,长了些黑色斑驳,可细瞧,却是数缕长短不一的发丝,待飞虫掠过,发丝相互拉扯,瞬间滑落入水里,不见踪迹。
蔺府,静悄悄的知春院中,
刚落地,蔺不言身上的穴道彻底被解开,她猛地推开了陆行知,质问道:“带我去大理寺是什么目的?”
陆行知半倚靠在回廊栏台上,摇着头道:“我好心带你探听消息,小美人竟不领情?”
哪会有这么好心肠,此贼人从不做无利可图之事。
这种鬼话如同骗七-八岁孩童的吃食,说“我吃掉你的糖葫芦,是为帮你”,蔺不言会信才怪,这贼人的脸上尽显失意之色,她撇过脸,懒得搭理。
见人的反应甚是有趣,陆行知生了点儿别的心思,低下头,用仅二人可听清的声音说道:“真是难过啊——”
话尾音拖得极长,仿佛一颗真心被人伤透般。
这回,蔺不言决定“信了”,下逐客令道:“既是难过,便请离开吧。”
“那我也只好走了。”陆行知站起身来打算离开,倏地又转过身,“不过真令陆某费解呢,蔺大人和宣平侯明知道你急着找鲛人珠,还隐瞒此物的下落,该居心何在?”
蔺不言:“……”
此贼人的武功要是再差上一点,单凭这张嘴该是活不到现在。
她道:“不劳白衣子鼠费心。”
见状,陆行知又道:“看在蔺姑娘最后这句贴己的话份上,陆某心甘情愿在送蔺姑娘一条线索——鲛人珠何止事关李家,更是李家之物。”
话音刚落,这人消失不见了。
那句送来的线索,回程时,蔺不言便根据今夜推测出来,只是陆行知这意思貌似早早得知,她带着纷杂思绪转身回到盥洗室,伸手探了盆中水,果然是凉了,这么算她离开至少有一个时辰。
正此时,巧月一路小跑进内院,满脸担忧道:“姑娘刚刚去哪了?我寻了一圈没找到人,还以为出事了,差点儿放信号给暗卫那边。”
“遇到个地痞无赖。”蔺不言没提白衣子鼠的事。
巧月:“啊?”
不知自家姑娘这番话从何处说起,大晚上的,蔺府连条猫狗都没有,哪来的地痞无赖。
见她一脸迷茫、求知甚解的模样,蔺不言赶紧将话转走,说道:“让人换一桶热水吧。对了,还有东厢房是什么动静?”
“挨了十五杖,每日需跪两个时辰,禁足一个月,四姑娘这会儿正闹绝食呢。”巧月连忙新点燃室内的灯,颇有兴致评价了一句,“林姨娘倒是舍得。”
蔺不言抿嘴一笑,轻嘲道:“她可不舍得,分明是忌惮沈家的势力。”
巧月问道:“宣平侯即便与姑娘有婚约,到底不是一家人,蔺府内宅之事,他无法插手,林姨娘在怕些什么?”
“不知道。”蔺不言摇头,“归京后,她对我态度谈不上好也不坏,稍偏心些自己的亲女儿情有可原,只是我特地注意过,凡我身边涉及沈家的事,她的态度会动摇,后来想着是不是与沈家有什么牵扯,我试探过沈瀛,还让你暗地跟踪过她一段时间,皆无所获。”
“若说林姨娘单纯是忌惮沈家的势力,这缘由又站不住脚,不管了,先盯着她的举动。”
蔺不言左右是查不出又觉着有猫腻,只好先用最笨的下下策,反正林姨娘不涉及她想查的事情、母亲死因和鲛人珠,暂且可以搁置一边。
少顷,巧月吩咐人下去,换了新的热水,又围着知春院里里外外地检查三四遍,这次终于没人打扰,蔺不言解开细带,屏住呼吸,囫囵埋入了水中,一阵暖意袭遍全身。
几日以来,她得到的信息太多太杂。
鲛人珠,李家卷宗,皇城,商旅,边境……几方势力都为鲛人珠而来,今夜父亲和沈瀛在找鲛人珠都是为了当年李家之事,这两人又明知姨母病重需鲛人珠作药引,依然对自己隐瞒此物的下落。
蔺不言不由地猜测:此物与李氏灭门案到底有关联。
可她不明白了。
如果此前鲛人珠在上京,听沈瀛与父亲的今夜谈话该是不知道的,后来鲛人珠因某些原因流落江湖,四散各地不知所踪,又是谁被带出去的,目的是什么?
而且白衣子鼠也在找鲛人珠,他是为何而来?
还有今夜陆行知胸前那个东西,似乎在哪儿见过。
…………
一条又一条线索,似走马灯般在眼前不停地闪过,蔺不言憋着气,闭着眼睛,肺里因缺少空气而开始焦灼。
终于,“哗啦——”一声响,她浮出了水面,大口喘气。
如果鲛人珠与李家有关,必定牵扯当年走水案,母亲也是死在那场大火里,那么大理寺的卷宗室她必定要去一趟。
等呼吸平顺,蔺不言扬声叫了巧月进来,说道:“你去将半块白玉壁取来。”
她自己擦干了身子,换好衣裳,一步步走回内室,脱了鞋子,盘着双腿坐在床榻之上。
不久,巧月递来半块玉璧,好奇道:“姑娘忽然拿这东西作甚?”
蔺不言道:“我突然想起一事儿。”
巧月追问:“何事何事?”
“当年,江氏以白玉壁为赠礼予李氏,一分为二,互持半块,缘由嘛,姨母他们没告诉我,只道是友人互赠。半块早随着李家灭门而没了踪迹,另一半在离开临安之时外公给了我,说是保平安之用。”当时蔺不言只道外公胡说,翻来覆去把玩这半块白玉壁,“你说,这样一个东西出现在一名盗贼手上是为什么?”
“江氏一直再寻另半块白玉壁,不想此物流落在外,若是偷来的断然逃不过江氏的耳目。”巧月思索一番,竟作出一个猜测,“唯一可能只能是这位盗圣从他人手中得到?那人持有白玉壁要么与江氏有关联,要么与李氏有关联。”
这小妮子一点即通,蔺不言盯着月光下的白玉壁,点头:“没错,尤其是这鲛人珠也为李氏之物,几乎所有指向全是李家,或许该说……当年李家灭门案。”
那场一夜烧尽所有李氏之人与母亲性命的大火。
巧月只不知道今夜蔺不言去何处,之前盗圣夜间偷袭却是知晓,因此她立刻会意道:“姑娘的意思是这贼人意不在鲛人珠?”
蔺不言并没有回答,眉目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之意,她正愁找不到办法查鲛人珠一事,这机会不就送上门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