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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摇光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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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杨樗是徐淑妃长子,也是最被她寄予厚望的孩子。
但此刻被寄予厚望的杨樗喝着酒,流着泪,趴在裴襄的肩膀上哭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什么狗屁殿下、什么鬼亲王……我愿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封侯风尘下?”
众人对他这等视权贵如粪土的态度大为赞赏,纷纷赋诗吹捧,吹得杨樗越发上头:“皇长兄在天之灵——”
裴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到底还是在大街上,他又是那样的身份,扯着嗓子给废太子伸冤,他有脑袋嚎,裴襄他们几个还没脑袋听呢。
但醉酒上头的杨樗如同脱缰野马,根本拦不住。他一把推开裴襄,一条腿踩上了条凳,高举酒碗对着东宫方向,引吭欲仰天长啸。
裴襄一个饿虎扑食将他按住,场面顿时人仰马翻。杨樗瞪着迷离的双眼,愤怒问道:“你难道不觉得我长兄冤枉么?”
裴襄的脸皱成了个包子,就算废太子是六月飞雪的窦娥冤,可是当时下旨殿前枭首废太子的,是杨樗的亲爹、当今圣人啊!在这达官显贵聚集的正平坊,他这么一嚎,被有心人听去,不知道要传成啥样。
为了兄弟杨樗,以及其他几个诗社好友的项上人头,她决定转移话题:“明晚刘太师要来国子监开制讲,不若我们趁机以诗社之名,邀请他题字一副?”
听到刘太师的名字,大家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刘太师曾在国子监供职,今上少年入国子监读书时,刘太师曾是他的诗科助教,有师徒之谊。后来先帝复位,今上被册立为东宫,刘太师便被指为太子太师,此后一直陪伴在今上身侧。
而对于诗社众人来说,刘太师还有另一层身份:诗社的奠基者。
物虚诗社是在当今太师刘仲举和侍中杨重承的鼓励下,由几个学生于戊戌年成立,社名取“戊戌”谐音,又表达了心即是理,万物皆虚的理念。随着国子监人事变动,诗社成员几代更迭,却都视早已经离开国子监的刘太师和杨侍中为诗社精神信仰的依托。
刘太师偶尔还会回国子监开制讲,那便是诗社公认的节日了!凡问诗社成员,有哪个不想与刘太师高谈阔论,听他指点一二呢?
一个社员闻言,酒立刻醒了一半:“啊?我怎么没听说?”
裴襄很是得意:“要不说我是社长呢?这是临时决定的。明日休沐,刘太师会回国子监和祭酒手谈。顺道便也开个制讲。刘太师不喜人多,所以消息没有公开。我今日去祭酒那儿交诗社刊的时候听见的。”
大家也管不得废太子冤枉不冤枉了,纷纷露出了向往神色:“好久没见刘太师了!”
“妈呀,我得回去把这两年作的诗再誊一遍,明日让太师在我诗上签名才行!”
“怎么也得求一首短诗吧?若是加在下一册社刊里,只怕会风靡神都!”
“来,容我吟诗一首——刘太师莅临国子监有感,题‘稷下学宫’之壁——”
裴襄一手一个将地鼠似冒头发大兴的社员们按下,夜已经深,烧烤摊的老板都准备收摊了。瞧着烂醉如泥的几个人,作为社长,她只能摇摇晃晃起身,给几人结账。
随后,几个人脚步虚浮地往国子监走去。
而国子监中,刘太师正在和老友国子监祭酒一起泡脚。
他们原本约的是明日手谈,但是刘太师家夫人最近上火,脾气暴躁,刘太师不愿回家,干脆今日出了皇城就直奔国子监来了。
祭酒也习惯了他三不五时回来打扰,见他来了,便直接扒拉出木盆和草药。
他们如今不再是年轻人了,自然该好好养身。祭酒近日新得了一个养生秘方,以滋补中药入汤泡脚,以药力从足三里起疏通经络可延年益寿。
祭酒的泡脚桶里泡了满满的药材,刘太师一边脱袜子,一边嫌弃道:“我家夫人炖参鸡汤都没你这样豪奢。你的俸禄全花在这里了吧?”
祭酒无奈:“嗨,年纪大了,最近总是盗汗,夜间频繁起夜。你看,我头都快秃了!这几届国子监的学生,是越来越不好带了啊……”
随后,他抬起头来敲了敲刘太师起皮的嘴角,说道:“你倒是和老夫不同,一副肝火虚炽的模样,该给你用些忍冬,清清火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又像是个老道的大夫,往刘太师的洗脚盆里添药。
看着祭酒两只脚光溜溜泡在草药中的模样,刘太师冷哧了一声:“瞧你,还真是个‘赤脚’的大夫。”
“老夫啊,近日研究这岐黄之术,颇有心得!调息静气,中正平和。若非如此,能让这一届的臭小子们给活活气死!”
刘太师捧着一杯泡了枸杞和参片的茶汤,吹了两口气,把上头浮着的沫子吹开了,抿了一口,呸呸两声吐了茶叶沫子,旋即老气横秋:“这年头,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皮呐!”
说得好像他那个年代,就不曾有过十几二十岁皮的时候。
祭酒拿起案上一本诗集,递给刘太师,示意他看:“这是今年物虚诗社交上来的社刊,你看看。”
刘太师翻了两页,捻了捻胡子,很是嫌弃:“中规中矩。净是些风花雪月,比我们当年可差得远了,如今这帮小子怎么一点血性没有?”
祭酒挑了挑眉:“你看后面的。”
刘太师往后翻去,很快他的脸色微变。
祭酒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他的目光定格在一首咏春诗上,赞颂春日,是华夏诗歌亘古不变的主题,而借物喻人,更是诗人常用的技巧。
“悲念春芜乔木兮,东迁不及而震愆。”
春和乔木都指代东方,悲伤于乔木荒芜,实际上是悲伤于东宫废黜。
“馋人进以伪名兮,弃逐斯之于哀原。”
这句可就更直白了,直言是有奸人进谗言陷害,才使得东宫被废。
刘太师念了两句。辞藻修辞算不得顶尖,可是其中深意,却叫他脊背发凉。
“竟然连这都敢写?”
祭酒一脸讳莫如深:“你猜作者是谁?”
因诗集中很多诗作针砭时弊,故社刊上的作者皆是化名,只有诗社内部才清楚具体是何人所作。
但作为祭酒,他还是很清楚这些化名到底是哪个臭小子的马甲的。
刘太师心想,国子监哪一届不出几个愤世嫉俗的书生?这样的句子虽然胆大包天,却也不至于让祭酒做出此番表情。
他放下杯子,好奇问道:“是谁?”
祭酒凑近了来:“是……七王!”
刘太师听了,吓得差点掉进盆里:“七七七……王?你说那个徐淑妃之子,齐王樗?”
祭酒闭眼,重重点头。
刘太师赶紧捡起诗集来,看了一眼杨樗的笔名,随后把诗刊里他写的诗句都读了一遍,嘴巴越张越大,几乎可以吞一个鸡蛋下去:“真的是齐王樗?”
祭酒早就预料到他会一脸震惊。实际上,下午裴襄把诗刊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也惊得差点坐在地上,随后他又幽幽道:“这册诗刊,已经交付洛阳书局刊印了。”
刘太师这回直接一屁股坐进了洗脚盆:“谁拿去印的?齐王樗不知道?”
祭酒压低了声音:“齐王自己拿去印的!他是诗社的副社长!更何况,无他首肯,谁敢把这东西拿出去印?”
此事,可算得上一口噎死人的大瓜了。刘太师觉得自己还真是命硬,竟然没有直接给吓得过身了去!
祭酒把刘太师扶起来,颇有些讥讽问道:“你说,若是徐党知道了此事,会作何想?”
齐王樗是徐淑妃的长子,徐党一直针对废太子,瞎子见了都知道是为了给他铺路。可是齐王樗自己,竟然在诗集里悲痛太子废黜,就差直接骂指着自己的亲娘鼻子骂她是“馋人”!
祭酒内心暗自得意,奸佞果真是众叛亲离的下场。他甚至都等不及想要看到徐淑妃那个毒妇震怒的嘴脸了。
但刘太师却比他更敏锐一些:“不行,你一定要想办法,不能让这册诗集流传出去!”
祭酒颇为不解:“仲举,连齐王都为太子伸冤,难道不是好事么?”
刘太师将书往桌上狠狠一扣。祭酒一直在国子监这座象牙塔中,不比他更了解官场险恶。更是不清楚徐党的实力。
“废太子谋逆一案已经有了定论,废太子本人也已经被赐死,再伸冤也于事无补。此事若真让徐党知晓,齐王是皇子自然不怕,可你是齐王的老师,徐淑妃难道不会迁怒于你,更迁怒于教坏了她长子的国子监么?”
“且淑妃有三子,齐王虽长,却与淑妃不亲密,她膝下还有两个儿子!”
祭酒后知后觉,脊背上顿时出了一片冷汗,他站起来匆忙扯了块毛巾擦脚底:“你说得对,不能让这册诗刊流出去!”
两人顿时也没什么手谈的心情了。刘太师又道:“不行,此事还得报知上将军。今日我出宫前,见他似乎在思索参徐党之事。还有一日休沐,必须将此事办妥。如今徐党在洛阳一手遮天,再不剪除,只怕祸及江山。”
祭酒连连点头。
徐淑妃和尚书李厚佺、内侍监林哥奴狼狈为奸数年,朝中士人对他们已是忍无可忍。去年春闱,国子监有数十名考生参考,却在三人的运作下,无一人高中。林哥奴在圣人面前,巧言令色,称是全国英杰皆已在朝,才导致春闱无人再中,实际上,不过是想削减士人在朝中的势力,好为自己集权罢了。
这几日,借着太白金星犯房宿的天象,太师刘仲举,侍中杨重承,上将军卢放,正在谋划秘参徐党。目前,他们已经整理了一些徐淑妃和李厚佺欺上瞒下、陷害废太子的证据,就等着呈交圣人。
此刻,绝不能打草惊蛇。
两人商定,待明日坊门一开,便去找卢放和杨重承,却不知道,宫中秘密缉捕他们的卫队,已经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