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域》病例童话

5、夜戏

　　“我希望今天的你准备好了。”
　　谢正将剧本卷起，有节奏的敲打着仪器，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会努力的。”
　　“身为演员，演不好戏，我会怀疑你的业务能力，和……我们的血缘……”
　　谢正说到最后，从义正言辞的批评变成了低声不满的嘟囔。
　　“什么？”
　　沈岐清嬉皮笑脸的凑了过来，顺手拍了拍他的背。
　　“我会好好演的。”
　　谢正也没有彻底放下心来，但勉强算得到了个保证。
　　“你小子演不好，我就回去让你爸把你困家里，少出来祸害人。”
　　沈岐清不满的撅了撅嘴，满脸怨恨的回怼着：
　　“那你别找我。”
　　如果不是这部戏，我肯定不知道在哪里快活着呢。
　　“又不是我选的你。”
　　沈岐清闻言投去疑惑的目光，而谢正清了清嗓子，当无事发生般去帮忙收拾仪器了。
　　谁还没有点秘密了，沈岐清也不当回事，坐到椅子上随意翻动起剧本。
　　可还没翻两页，他就打了几个哈欠，怏怏的念叨着，熬夜一时爽，一直熬夜就不爽了。
　　“好了好了，准备开始了。”
　　谢正拍着手，大声吆喝着，恰好打断了沈大爷发散的思维。
　　只见大爷起身快步向前走，目光恰巧与夏倚星对视了，他立即灿烂一笑，冲他热情的挥着手。
　　夏倚星盯着对方闭闭合合的唇，良久才意识到他在说“白杉。”。
　　入戏是必要的，不然难以向观众传递感情，但演员也该避免入戏太深，这同样是自身水平不够。
　　夏倚星内心闪过一丝惶恐，如同深渊在心底暗自发酵，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态，估摸着对方多半是在开玩笑。
　　应该……吧？
　　他们是交汇的平行线，或者换言之，是单方面的追赶。
　　只要他愿意，他们除了这部戏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在沈岐清没有触碰到他的底线前，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action。”
　　“阿南，我们也养个小孩子吧。”
　　白杉轻轻后仰靠在椅上，舒舒服服的躺着。
　　阳光暖洋洋的洒落在他身上，使得他整个人在沈南川眸中都显得温柔极了。
　　“都行。”
　　他轻轻凑了过去，将额头抵住白杉，温声回道。
　　“你说我什么时候眼睛才会好啊。”
　　白杉感受着微风，沐浴着阳光，却迫切地想再看见沈南川。
　　他的少年。
　　摄像机一定会清晰记录下，沈岐清眼底纵横的爱意，那被独一人占据的目光，清澈倒映出不染的对方。
　　“应该会很快吧。我的小钢琴家，就要为我弹奏啦。”
　　沈南川伸手紧紧搂住白杉，语气里满是向往。
　　可眼底转瞬即逝的失落，出卖了他的所思所想。
　　“那就好。”
　　白杉轻轻舒了口气，发自内心感叹着于此甚好。
　　困意袭了上来，他慵懒的问着：
　　“那我的小画家，什么时候能为我画幅画呢？”
　　白杉扭过头来，冲他勾起唇，满是笑意。
　　他摸索着躺到沈南川怀里，惬意的沉浸在幻想里。
　　“我们一起去看向日葵吧。”
　　沈南川随意的拨弄着他的发丝，略显突兀的开口了。
　　白杉不禁身体一僵，强忍住不适，略显酸涩的开口道：“可是我看不见。”
　　自从失明以来，白杉就极力避免出门，最近还是在沈南川的陪同下才敢出去走走的。
　　白杉不明所以的抬起头，可入眼的黑暗又让他陷入下一个深渊。
　　“再去重温一下吧。”
　　“一起去看一看吧。”
　　两个音色相同的声音，忽然传进他的耳朵里。
　　就这样在他迷茫的世界里打转。
　　“你穿白衬衫一定和向日葵很配。”
　　这句话，与他脑海中的那句相吻合了。
　　如同时间，在这一霎那，重逢了。
　　白杉有些无奈的妥协了，苦笑道：“好。”
　　“咔！今天沈岐清状态不错。情绪状态都对了，进步很大。接下来没有你的戏份了，等下午来吧。”
　　谢正头也不抬的说完下面的行程，大家就默契的开始忙碌起来。
　　“很棒，有进步。”
　　夏倚星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一笑。
　　“都是前辈指导的好。”
　　沈岐清隐藏住那抹动情，佯装一副欢脱的模样。
　　演戏最烦的，就是出戏难。
　　他努力抑制住想拥抱，亲吻对方的冲动，脸上流露出些许不爽。
　　“不客气。”
　　夏倚星与他随意交谈了几句，就去化妆间补妆准备下一场拍摄了。
　　沈岐清觉得时间还早，不想来回折腾，索性坐到一旁，漫无目的的刷起手机。
　　他百般无聊的翻开微博，首页跳出的关注让他一愣，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夏倚星发的照片。
　　沈岐清点开照片，一一仔细观赏，明明都是他亲手拍下的，那种突如其来的莫名却让他的脑子有些懵。
　　面相姣好的少年随意的对着镜头，却也还是闪闪发光，夺人心魂。
　　“你有没有看过夏倚星的《家庭病例》？你可以找出来欣赏欣赏，好好学学人家。”
　　不知从哪回来的谢正冷不丁地站到他身边，出声打断了沈岐清的胡思乱想。
　　“没。哦……”
　　沈岐清鬼使神差的快速息屏，指腹轻轻摩擦着手机壳，有些魂不守舍。
　　“夏倚星，是个很优秀的演员。”
　　谢正满意的点评了一句，同时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一眼自己侄子，摇摇头回到监视器前。
　　“我知道。”
　　沈岐清自言自语的念叨了一句，垂眸紧锁着屏幕，搜出了《家庭病例》，草草浏览了遍简介。
　　内容如其名，就讲了家庭之间的矛盾，但评分却意外的高。
　　他好像，一直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
　　沈岐清心底有些异样，远远注视着斯条慢理整理衣服的夏倚星。
　　但是对方毫无察觉，这惹的沈岐清心里更不是滋味，他魂不守舍的盯着夏倚星补拍曾出车祸的桥段，异样感更强了，他索性回了酒店。
　　沈岐清原本准备补觉，结果瘫在床上搜出了《家庭病例》，想着“好好学习”。
　　影片开头是黑白的留影机画质，在中间赫然出现几句话。
　　风再吹不到那片荒原。
　　少年的灵魂永远停留在那灰色的房间。
　　可惜……
　　“可惜”两字刚打完，就陷入了诡异的沉寂，再没后话。
　　久久先响起的，是那一句斩钉截铁的“我不治”。
　　这才出现了画面，是一间白色的病房。
　　少年冷硬的用单薄的背影与父母对峙，他睫毛微颤，凝望着与他不相干的车水马龙。
　　这乌泱泱的房间，熄灭了少年心之花火，他放弃了活着。
　　全篇是第一视角的倒叙，没有人称呼他的全名，似乎他本就不曾存在过。
　　“那就期盼我得一场大病，让你们终生活在后悔里。所以啊，现在多给我买点保险吧，别指望我这个白眼狼了。”
　　然后镜头一下转换到了一个陌生的客厅，大家都在沉默的吃饭。
　　少年阴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闷头快速吃着白饭，然后起身放碗。
　　“阿木，再多吃点啊？”
　　少年没作答，回应母亲的，是挺拔的背影。
　　“哥哥，哥哥。”
　　邻家弟弟扯了扯他的衣袖，想拉着他一起玩耍。
　　少年不动声色的把衣袖拉下，遮挡住了手腕上的疤。
　　“不了。”
　　他俯身摸了摸男孩的头，勉强一笑。
　　少年关上房门，粗声呼出一口气，果然黑白的世界才会透着光。
　　窒息与压抑，活如囚鸟。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药物，早已见底，而自己也没有钱再去买药。
　　他将生活琐事全都自我消化，打碎再咽下去，当然他也曾恶毒的诅咒过父母。
　　他跌坐在床，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生我下来作贱我吗……
　　“开什么空调？天气很热吗？你看看谁家开了？”
　　“木木，妈妈就是担心你劲椎病又犯了才不让你开的……”
　　“你看看你就知道花钱，考级有什么必要？不考不行吗？有这个空你不能去打个工？”
　　“你身体怎么这么差，动不动就花钱？”
　　“没事，这个病问题不大，不吃药也行。”
　　……
　　父母苦口婆心的话语纷至迭来，压的他喘不过气。
　　要用的药能省就省，事情总是有头没尾，嘴上说的好听，可心里只在意钱。
　　你要懂事，你要，知恩图报。
　　影片中，是少年与少年的对峙，各执一词，最终原先的少年被言语泯灭了。
　　他化作尘埃，化作微光，化作一缕风，但都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后来一日，他好声好气的与母亲沟通，自己不想用药。
　　母亲为了省钱，没买全药，陈木害怕到时候感染的更严重。
　　但想到她一开始本不打算买药的，陈木不禁露出讽刺的笑。
　　母亲开始咒骂，吃我的用我的，就知道甩脸色。
　　陈木给母亲转了药钱，可母亲还是在喋喋不休，那一个个词语，同催命符一样，推着他跳下悬崖。
　　他离家出走了，试图逃离那里。
　　周遭如同荒郊野岭般，路灯忽暗忽灭，冷风拂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仍旧执着着那不知目的地的彼方。
　　夜浓稠的可怕，四周连行人都没几个。
　　炽热的心，也可以曝尸荒野。
　　他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挖空器官，被拐卖的瞎想，但直到望见灯火阑珊的希望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可悲。
　　他一路都走的很小心，三步一回头。
　　也有人曾在路过他时频频回头，最后上前对他进行问候。
　　“小伙子，怎么大晚上还出来了？”
　　“我来找人。”
　　少年尽可能表现的不局促，指了指前边的街区。
　　“需要我带你吗？”
　　老伯伯看了看前面，又回头盯着他。
　　“不用，谢谢。”
　　“好，那你早点回家啊，晚上不安全。”
　　谢别了老伯伯，他才彻底松了口气，手里沁出了冷汗，但心是暖洋洋的。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那是人贩子，也没有成功。
　　他挂断了父母的电话，只收到快回家的信息。
　　但他们殊不知，陈木早已到了另外一片天地。
　　那么多通电话，却没有人来找他，父亲在打牌，来接他时嘴里骂骂咧咧，母亲躺在床上，见他回来头也不抬的碎碎念。
　　所以啊，命运大人，让我生个大病吧，让我，死掉吧……
　　他明知是愚蠢的深渊，却也献祭的心甘情愿。
　　陈木从那天起，就死去了，活着的，是谁？是一个叫陈木的躯体。
　　你我皆是受害者，也是施暴者，或许本就无解，或许活着本身就是罪过。
　　他咽下了后来的苦，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命运垂怜他，给他了“往生”的机会。
　　这次，他选择放弃活着，因为他早已万劫不复了。
　　看到这里，影片已过半了，沈岐清哽咽住了，只觉得心里堵得更慌。
　　后面是无声的画面，却令人觉得惶恐。
　　少年人独自站立在悬崖边，身后是破碎的翅膀与梦想。
　　他呆愣地注视着空白的墙壁，在那片黑暗里，有着蠢蠢欲动的人影。
　　它们随着日子的过去逐渐增加。
　　少年笑着说，你们像是在为我办一场无声的葬礼。
　　可笑的是，这句话也只是他颤颤巍巍写下的。
　　故事的最后，是少年留下的日记。
　　他说，自己曾见过一排黑色的人走过，在他身上留下了灵魂的烙印。
　　他在他们空洞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奄奄一息的生命。
　　原来生命如草芥，风吹可折。
　　少年的意识开始溃散，不禁由衷的想，原来生命的尽头是没有遗言可说的。
　　那就让我永远停留在那蝉鸣喧嚣的季节吧，请记住我，我叫陈木。
　　“陈木……”
　　沈岐清不自觉重复了一遍，闭上眼他都能回想到陈木那双暗淡坦然的眸子。
　　这个名字还真是和他一样普通。
　　在影片里，当陈木开始自欺欺人时，周围人的脸上就打上了无数的线条和圈圈点点。
　　他的世界像是没有波澜的河，奔向终点离去。
　　沈岐清觉得呼吸一滞，夏倚星精湛的演技和导演编剧的高超，令他动容。
　　他摸出手机，想也没想就发了一句：
　　“前辈。”
　　无厘头的话语，却是他所有压抑情绪的汇总。
　　他早已忘记那个和自己相似的人，满脑子都是剧情和无尽的遗憾。
　　其实治了也没用吧，为了那微小的概率花钱，陈木一定也不愿意吧。
　　“？”
　　手机叮咚一声传来消息，精炼简洁的话语莫名就让沈岐清觉得安心很多。
　　“前辈你在哪里？”
　　“回酒店的路上。”
　　“好。”
　　夏倚星收起手机，不太理解对方的目的。
　　可下一秒，手机又震动了，他有些好笑的拿起手机，只看到对方发了句：我看了《家庭病例》 。
　　对于那部作品，他记忆由深，自己展现出远比现在精湛的演技，这令他都有些错愕。
　　像是，未来的自己受了刺激演出来的。
　　当这个念头出现后，夏倚星就觉得自己疯了，在说什么胡话。
　　“星星，你没事吧？”
　　张茵在一旁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关怀的问着。
　　夏倚星摇了摇手，挺直了腰板，带上眼镜口罩就准备下车。
　　他远远就望见了那个高挑的少年，他脸色不是很好，眉头紧皱。
　　夏倚星觉得有些好奇，什么事情能让这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觉得苦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下车后，沈岐清就朝这快步走来。
　　是比以外更快，更迫不及待。
　　“岐清啊……”
　　他话都没说完就被人拉住了，对方有些突兀的问道：
　　“前辈，我可以抱你吗？”
　　夏倚星愣住了，他迟疑的扭头看向张茵，见她面色僵硬的推了推眼镜，正要开口。
　　“我就是想要个粉丝福利。”
　　夏倚星回想到他刚看完《家庭病例》，猜测他许是感触太大，便打发走了张茵。
　　“去我房间聊聊？”
　　“好。”
　　沈岐清紧攥住他的手，低头紧随着他。
　　“感觉电影怎么样？”
　　夏倚星咔哒一声关掉了门，靠在墙上好奇的盯着他。
　　“演得很好。”
　　沈岐清闷声赞许着，许是觉得这还远不能传诉自己的心情，急切的补充道：“我会记住陈木的。”
　　“谢谢。”
　　远边夕阳烧了起来，夏倚星弯眸由衷笑道，他似乎也替那个少年感到荣幸。
　　现在有很多人，和我一样记着你。
　　“明天拍摄加油，我们昨天都对过了，我相信你可以的。”
　　夏倚星眉眼弯弯，眼底带有暖意。
　　“当然。”
　　沈岐清靠在墙上，虽眼底还有些许阴郁，却张扬一笑，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怎么会有人这么自信，夏倚星没忍住吐槽着。
　　但他忽的涌现出一个想法，这样的少年也许会奔赴更远的未来，更高的奖台。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没有问题的。
　　“晚上我还有场夜戏，你想去看吗？”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