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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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一鹤静坐于阎铁珊的灵前。
他已经坐了很久，可他的神色还是一如刚踏入灵堂时那般肃然，他的腰杆，也一如刚刚坐下时那般挺直。
而他那张布满皱纹的，总是肃然刻直的脸上，更是从始至终，没有变化过任何表情。
这是个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冷酷脾性，让孩子都不敢接近的老人。
今时今刻，这个严肃、冷僻的老人，本该与活生生的阎铁珊对坐交谈，商量那段压在他们心头五十年的往事。而阎铁珊一贯是个色厉内荏，没有坚定主意的人，他来找独孤一鹤，说是商量，实则就是求救。
而了解他，也很愿意帮一帮他的独孤一鹤在这一路来太原的路上，便早已思虑好了条条清晰具体的法子，由浅及深，只等着见到阎铁珊，便一条条告诉他。
……可他再也见不到阎铁珊了。
他只能在这个与阎铁珊‘珠光宝气阁阁主’身份相称的华美灵堂中，为故友敬上一炷香。
……也许他不止可以做这些。
他是峨嵋掌门，他是「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的创始人，他一手刀剑绝杀绝学，纵横江湖，闯下多少赫赫威风，令人油然敬畏。
几十年的功力历练，寒暑不缀，他独孤一鹤甚至比如今风头正盛，被人们称为‘剑神’的万梅山庄西门吹雪更加强大。
可如此强大的独孤一鹤却直到现在都没有决定自己要不要为故友报仇。
无论杀了阎铁珊的是谁，他都有足够的自信可以一战。
……可无论那人是为什么杀了阎铁珊，他也都觉得自己逃不了干系。
……他心中正徘徊着敬香之前的那番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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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住说着说着便急了起来的陆小凤，模样略有憔悴，可神色却尤其坚定的花满楼向前一步，缓缓向独孤一鹤摇了摇头。
“……独孤掌门。”
花满楼的音色温恬动人，语气却多么哀然恳切，简直像带着丝怆然般定定问他：“您自然是很有理由向她讨回公道，而我们也绝无隐瞒她所铸杀孽的意图。可在那之前，请容在下问上一句……”
“……五十余年，金鹏王朝百十万百姓的公道，您可有一刻记在心上，想要为他们讨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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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一鹤：“………”
也许不像阎铁珊那样每每思及便夜不能寐，可他峨眉派掌门独孤一鹤——五十年前大金鹏王朝的大将军，严独鹤，他自然也是从未有过一日遗忘过这份刻意埋葬的过去，没有一日不品尝着心上的沉闷压力。
他怀揣着那笔用于复国，用于请求中原皇帝派兵帮助的财富，五十年没有动过，五十年来，都等着那位小王子一声令下，回到故土。
可五十年过去了，他被称为独孤一鹤、被称为独孤掌门的日子甚至超过了被叫做严独鹤，被称为严大将军的日子——他依然站在中原。
……他当然是有许多理由的，其中最重的那一条，便是小王子本人便躲了他们五十年，这个一心沉迷声色的富贵闲人无意复国，更无意再回到故国，他们作为区区臣下，自然无法轻举妄动。
可无论再多的理由，都无法改变他曾是一国的大将军。他本该是保护百姓的堡垒，本该是保护百姓的刀枪。
……若有人要为了金鹏王朝的过去，为了他们亲手抛弃的故土上的那些人，杀了阎铁珊，又要杀了他的话……
独孤一鹤抬起沉静的眼，见到阎铁珊灵前香炉又将燃尽一炷，便缓缓起身，准备为故友再敬上一炷。
就在此时，倏忽一阵轻微凉风拂过。
他手中方才于烛火上点燃，冉冉勾出一缕青烟的新香，倏然被丝缕微风吹得偏了偏。
……不必回头，独孤一鹤已发现，身后站着了一个人。
高挑的影子，略过光滑大理石的地砖，略过惨白一片的灵幡，更略过他独孤一鹤的肩上，颈上，静静与他的影子交汇，堂而皇之，绘在灵龛前。
……仿佛死后依然畏惧着这个瘦高的影子，灵堂中的烛火突然摇曳一瞬。
“……”
独孤一鹤定定看了眼身后人落在灵龛上的影子，并不言语，只专注将手中新香供于故友灵前。
垂眸审视着香烛没有歪斜，独孤一鹤没有回头，陈述般问：“你要杀我。”
身后人道：“是。”
毫不意外，心下无比平静的独孤一鹤，又用陈述的语调问道：“你为报金鹏王朝百姓之仇而来。”
可这次，身后人的答案，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非为谁来。”
只听身后人的声音，平静似水：“他们与我一同，从未离开。”
话语落下，独孤一鹤目中的新香，霍然坠下一点沉沉香灰。
“………很好。”
独孤一鹤终于回头。
他的白发与白袍在空气中划过一条弧线。
这个成名一甲子，却何止创造五六十件骇人战绩的绝世剑客猛地回头，两道漆黑眸光，直直射向身后那人——
年轻，高挑，神色平淡冷漠的飞剑客，正静静提着她的剑，面容于烛光中明灭不定。
在独孤一鹤老辣雄浑的目光射来时，毫不避让的年轻剑客，同时同刻，自阴影中慢慢抬起自己的脸。
……那竟是丝毫不逊色独孤一鹤眸光的两道幽光。
只要这一眼，独孤一鹤便能肯定，她是个不可多得的绝世剑客。
笃定，沉稳，倨傲，眼前人的眼中充满着一个剑客必不可少的一切，却又何止远远超出那一切——
过分年轻，尚还寂寂无名的女剑客，静静抬眼，与代表了上个时代所有光芒的绝世刀剑双杀掌门人，燃烧般交汇着视线。
香烟冉冉升腾，独孤一鹤苍老严肃的面上，缓缓勾出一个笑容。
那是满意的笑。
那是每一个自傲的剑客，见到拥有强大力量、无尽可能的对手，向自己汹然邀战后都会油然绽放的笑容。
为自己，也为敌人！
“很好……！”
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激昂，独孤一鹤竟哈哈大笑起来，向前一步，霍然拔出自己的刀剑！
“很好！！”
独孤一鹤大笑道：“你有资格杀我——！！”
·
血在静静滴落。
香炉中供奉的香烛，燃到了最后的光与烟。
摇曳的朦雾中，微弱的烛火中，高挑的影子一甩剑上残血，于白墙留下一扇血焰。
迈着不疾不徐，镇定沉着的脚步，小飞站在灵堂门口，与洒落的月光一同，最后向房内回望一眼。
独孤一鹤倒在阎铁珊的棺材边。
他的头靠在棺木上，血顺着纹路一滴滴滑落，一半穿过月光，一半隐没黑暗。
而阎铁珊，这个一向唯诺软弱，有什么事都着急忙慌求助独孤一鹤的太监，在独孤一鹤生命的最后，撑住了他朋友尸体的尊严，不让独孤一鹤这位一向高傲的将军，一向高傲的掌门，如死肉虫豸般倒在地上。
可他们都死了。
……他们终于都死了。
定定然，幽深深，小飞像凝视着活着的独孤一鹤似的，最后看了一眼这位曾经的将军，曾经的掌门。
可与先前用剑客的眼，审视着，凝望着生前的独孤一鹤不同，此刻，小飞是在代替再也无法睁眼的无数人，安静地，品尝着他的死态。
……就如棺材中的阎铁珊死时那般。
她胸头沉沉压着的，那无数悲怆痛苦的哀嚎，在她凝着独孤一鹤尸体时，恍若如释重负，正啸出多么凄厉，多么满足的笑声。
……可听着这一切的剑客，心上却毫无释然，冷凝面上，神色依然只是淡淡。
凝着剑下亡者的尸体，耳边奏响哭声笑声，小飞慢慢抬手，搭在腰间剑上，轻轻抚摸一遍。
“……还有两个。”
她喃喃道：“我该去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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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独孤一鹤的亲传弟子，峨眉派三英四秀中最有天资的苏少英赶到灵堂时，女剑客的身影正伫立屋檐，俨然已准备离开。
“给我站住——！！”
一眼将灵堂中一切一扫入眼，苏少英险些哽咽，悲怆大喊一声，拔剑便冲上那个高挑瘦削的影子。
仿佛等待他似的，本已双足一点，准备飘然离去的女剑客慢慢沉定双足。
黑夜中，星空下，隔着清风，与香烛燃烧的气味。
年轻的女剑客静静转身，何其倨傲，何其冷漠地将毫无遮蔽的脸孔暴露在月光下，与冲上屋檐的苏少英对上视线。
望及她月下惨白一片面上沾及的灼灼血珠，苏少英目中悲痛红色霎时更重三分。
这个年轻英俊的少年，已全然顾不得其他，愤怒而悲伤地拔剑，直至眼前人的脸。
他怒吼道：“你这魔头，竟敢杀了我师父——！？”
苏少英的吼声是多么气势汹汹，可眼前人却依然只是那么冷淡，倨傲地看着他。
她的容貌实在让最怜香惜玉、最懂得夸奖女孩子的男人，都不得不感到遗憾，只因随便一眼，就能在她脸上找出七八个缺点。
可那所有的缺点，所有的遗憾，却都只会在她静静抬起眼，两道目光，如照耀着她的月光穿破云层般划开夜色，划开晚风，落于旁人脸上时，恍若如有实质，让人不由后退一步，恍然惊呼。
亭亭玉立，月下美人，翩然立于屋檐。
月色照耀她的衣衫，血花妆点她的容颜，而这恍若蟾宫娥，姑射仙的女剑客，不喜不悲，向脚下的人间投去何其淡漠寂寥，又何其倨傲的一眼。
……她真是美极了。没有人能不为她身上那浓烈而残酷的美颤抖。
可被她注视着的苏少英只觉愤怒，只觉痛苦，只觉骨髓间为仇恨的阵阵颤抖！
她是他的仇人！！
“不说是吗？很好！那便纳命来吧——！”
在少年剑客忍无可忍，即将一剑冲去时，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思索，又仿佛审视，多么专注而诡异地定定看着他的女魔头，突然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独孤一鹤的钱用在了哪里？”她问。
——何其冒犯，何其可笑的问题！
“你想给师父、给我们泼什么脏水！？”
苏少英怒极反笑，骤然拔剑而去。
他并非全然有勇无谋，在这短短几句对话的间隙，苏少英已将这女魔头的全身打量了一个遍，轻而易举找出了她十七八个破绽，而如今，更是狠狠瞄准了其中一个最致命、最避无可避的破绽一剑掠去——
挥剑间隙，苏少英瞪大双眼，切齿道：“谁人不知，师父一生简朴清贫，从未有过任何豪华布置！我们峨眉派更是从来自给自足，靠庇护一方与周边百姓交易赚取活费……！”
他的话语尚未说完，耳边却突然传来她沙哑声音。
“……够了。”她淡淡道。
……够了？
怎么可能够！永远不会够！
杀人凶手，怎么能说够，怎么有脸说够！？
还不等胸头勃然汹涌赤烈怒火，剑锋直指眼前人要害的苏少英为这魔头的狠毒怒嘲出声，他眼前却骤然一阵天旋地转！
“当啷——”
……疼痛甚至迟来片刻，在他脱手的剑当啷掉下屋檐，在他的背狠狠撞在屋脊，在他——
在她俯身而下，何其接近的距离，将他猛一下按倒在屋脊上时。
她的黑发划过他的鼻尖，他的胸膛按在她的手下。
噗通，噗通
……生死一刻的瞬间，如此不该分神的时候，苏少英的心跳竟乱了一个呼吸，才迟来的感受到痛意。
多么近的距离，近到二人呼吸交汇，脸上仍沾着恩师鲜血的女魔头，静静垂眸，与近在咫尺的苏少英的眼睛对上目光。
如纱，如丝，更如牢笼。
她专注的目光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怔然间，他透过她的肩头看到一片璀璨星河。
可他却怎么都逃不出伏在他身上的她眼中那片黑沉的夜空。
……苏少英呼吸猛然一乱。
剑早已脱手，连当啷声的余音都完全消散在风中。
它还好早脱了手。
只因这一刻，他颤抖的手指，竟握不住剑。
苏少英愈发急促的呼吸中，血染的女魔头没有说话，只安静看着他。
她一双幽深的目中没有感情，却那么专注地扫着他的神情，沉默地思索，沉默地考量。
……她在考量什么，做什么要一直这样盯着他？
……她还不如杀了他！
被按在女魔头身下的苏少英已是满面通红。他深吸两口气，立刻用力挣扎起来……可他却没能挣脱女魔头的力气！
可恶，可恶！
挣扎几次都没能挣脱束缚，苏少英不由露出狼狈的难堪，紧紧咬牙：“放开！放开我！”他怒道，“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折辱我吗？你做梦！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立刻咬舌自尽！”
女魔头道：“你咬。”
苏少英：“…………”
女魔头又问：“你不敢？”
“你——！”
她不说还好，此话一出，被她压着的苏少英登时目眦欲裂：“你等着！我这就咬！等我死后必化冤魂索你性命，誓报今朝之辱、恩师之仇！”
说着，这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剑客登即狠狠一口咬在自己舌头上，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势必要把自己舌头从中间狠狠咬断！
……可他却没能做到。
“呜呃、！”
这却不是舌头被咬断的痛呼，而是女魔头的手比苏少英的牙齿咬落更快地扣住了他的喉咙。
她不过稍一使劲，被扼住咽喉的少年剑客便是眼前一黑，不可抑止地痛呼一声，被掐开了嘴。
“唔……呜呜……可……可恶……”
被掐得眼前一片纷飞黑团，还合不上嘴的苏少英痛苦地呼吸着，却仍旧不愿示弱，不时狠狠瞪掐着自己的人一眼。
可掐着他，制着他的的女魔头却毫不在意他的痛苦，依然安静地垂着眼，冷漠平淡地凝着他的脸。
苏少英的肺部好半天没能获取空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快被掐晕前，他模糊地感觉到，愈发伏低身子，贴在他耳边的女魔头又问了一次那个奇怪的问题。
“……独孤一鹤的钱，你用过吗？”
……什么鬼问题！？
即使在这种时候，苏少英也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并竭力想要发表一番“我们峨眉派一向威武不能屈有本事你就掐死我！”的高见。
他当然没能发表出来。
可望着他奋力而艰难地摇头，努力从说不出话的嘴中想要骂她几句的女魔头却也不再那么冷漠，冷酷，不再那么不声不响，只毫无温度地看着他。
……恍惚间，苏少英的耳边传入一声气音似的轻笑。
……她在嘲笑他吗？
……可恶，可恶！可恶！
此仇他苏少英立誓必报！
在咬牙切齿的苏少英就要陷入昏迷的那一瞬间，那个何其低微，又何其轻快地笑了一声的女魔头，靠在他的脸侧，将笑时呼出的热气吹在他的耳边。
她的声音，也仿佛含着笑意，轻而又轻，不疾不徐，低声对他说——
“……那就留着舌头吃饭吧。”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