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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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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完这段漫长而又持续颇陡的斜坡,陆瑜瑾停下来缓了一口气。举目而望,坡的尽头是有一个门头上闪烁颓败霓虹灯的小酒吧。门上方低矮的木质房檐几近朽坏,露出一缕焦黄的败像随风飘摆,屋内一片漆黑,并没有开始营业,门边一个竖着的小黑板上不知谁用彩色粉笔POP体书写了“羁縻酒吧,18:00开始营业”的字样。门旁边是锈蚀斑斑的一架通往二楼的铁梯,梯架下整齐的垛好一层一层的啤酒空瓶,啤酒瓶墙边斜倚着一辆半旧的山地车。
陆瑜瑾此行的目的地不是酒吧,她踏上那架陈旧锈蚀的铁梯,每踏出一步那架梯子都发出一声沉闷的一声,越往上走,那快要散架的铁梯就发出更多让人难受的声响。这里比之前陈旧的更多了,陆瑜瑾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穿着高中的校服单肩背着书包欢笑着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一溜烟跑进铁梯尽头的一扇门内。
当陆瑜瑾站在那门前,突然迟疑了。曾经说过再也不愿意来到这地方,如今却又一次站在这里。她一把推开门,那间不足20平米的小屋立刻暴露在眼前。
斜屋顶的那扇窗子关着,但阳光却无法被关起来,瀑洒在铺着一块藏蓝色羊毛地毯红衫木的地板上。屋子低矮,正当中悬挂着一只白炽灯泡,墙壁上依然是被诸多杂志内页贴的乱七八糟,唯独书架上那些泛黄的书本被码放的整整齐齐。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只冰冷的老煤炉,被烧黑的水壶歪歪扭扭的放在炉子上。房间被用一个大布帘一格分为二,外面的部分被一个被磨得油光可鉴老沙发占去了一半,沙发旁散乱的堆着颜料跟画笔,一个色彩斑驳的画架上还放着一副未完成的画,唯一的小圆几上满是速食品跟空酒瓶,仅有的一个空隙填放了一只大红色的马克杯,半杯速溶咖啡香味还在弥漫……透过半开的布帘后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有着整洁白色床单的床,和似乎还在摇晃的木质摇椅。
楼下传来引擎熄灭的声音,紧接着是有节奏的高跟鞋声顺着铁梯由远及近。
“你先到了。”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陆瑜瑾这才从刚才的世界里清醒过来。
她还是站在那屋子中间,只是身边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在里面。那些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没有了。
邹晓暮走进屋子里,空荡房间的宁静被她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打破。邹晓暮走到窗前,费好大力气把已经变形的木质窗推开,一股新鲜的风吹了进来,掀翻了窗上的一具蛛网,受到惊吓的蜘蛛慌忙遁到阴影里去,早已褪色的窗漆随风粉碎、飘落。
邹晓暮深吸一口气,侧身站在铺撒入室的阳光中,回头对着陆瑜瑾嫣然一笑:“我又回来了,不是么?”
这一幕让陆瑜瑾的心再次悸动,如同看到当年仍旧青涩的她,陆瑜瑾忍住心脏巨烈的跳动,踱到邹晓暮身边,背靠着窗,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问:“当年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邹晓暮默默无语,只是凑近了两步,拉起陆瑜瑾的手,抬起那双依然水润动人的大眼睛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看着她。邹晓暮的虹膜是不同常人的琥珀色,凝视超过两秒钟就会无端生出一种眩晕的感觉。这一幕如此熟悉,像是曾经发生过一样,往日的情景转瞬间打开了陆瑜瑾尘封的回忆。
那是高三,陆瑜瑾刚跟新转来的同学邹晓暮熟悉起来。早年丧父内心的那份孤独,让陆瑜瑾不爱跟班上的同学说话,每日也都是独来独往,与她相反的是邹晓暮,虽说是后转学来的,反而迅速成为了班上的明星。邹晓暮是艺术生,被转来这所重点高中补习文化课。上课时,她会随心所欲的在代数课作业本上速写已经秃顶的代数老师,下课后新交的女同学把她团团围住一起听她带来的流行音乐CD,她们大声的谈论学校外面正在流行的电视剧跟好玩的东西,她很大方、乐于跟同学们分享自己带来的零食。她并不像其他来自农村的女生一样对男生避之唯恐不及,反而是对所有的男生都友善,所以那些活跃分子更是苍蝇一样围绕在她身边,老实巴交的男同学们则是远远的看着她美丽,并在宿舍里大肆意淫种种与她的故事。
陆瑜瑾始终与她保持一种冷静的距离。自从认识后,陆瑜瑾并不像其他同学一样亲近这位自己的同桌。如同过去一样,除了第一面的惊艳,陆瑜瑾上课、作业、背单词、做模拟卷、偷看漫画、对着窗外发呆、偷偷听歌、爬课桌上睡觉,一成不变的孤僻跟怪异。
这天课间操的时候,隔壁班的发小郭峰托陆瑜瑾给邹晓暮传递情书,那小子是干部子弟,1米87的大个子,不仅仪表堂堂,还是学校里的校草,据说他追女孩子没有追不到手的,上一任的女友更是一位大学在读的学姐。现在郭峰目光炯炯、信心十足要追邹晓暮,陆瑜瑾虽然对送信人这个角色非常不情愿,但碍于俩家世代的交情,嘟囔了一声把郭峰的情书装在口袋里。
邹晓暮不动声色的坐回自己的位置,她从教室外已经看到陆瑜瑾往自己的书包里放了什么进去。看那样子,陆瑜瑾似乎也没打算对她说些什么。从小美到大的邹晓暮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些事,被人喜欢,被人爱慕,她生就是一副主人翁的样子,被追求、被骚扰,她笑眼看着那些人在自己身边明争暗斗,却丝毫不为所动,即使被冠上了不良的名声,也依然我行我素。从与人距离的远近,看每个人态度的转变,玩弄他人的感情与股掌之间,作为一个游戏者,邹晓暮有自己的资本。她高高在上,看着臣服在脚下的男孩们,冷漠对待他们,对坊间流传关于她的诸多风流艳史不屑一顾。
邹晓暮的早慧,使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青春期的美貌,会让这些正处于躁动期的动物们蠢蠢欲动,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他们的荷尔蒙随之荡漾,只要她愿意,他们会为她献上自己的一切,反过来,他们也会为了得到她使出所有卑鄙下流的手段,但这些都不是邹晓暮想要的,所以她却只觉得悲哀和孤单。
陆瑜瑾是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一种存在。她不像叽叽喳喳的其他女生艳羡于自己所拥有的物质,也不像男生们一样常常以侵略性的眼神看自己。上课的时候她总是目光温柔的偷看自己画老师的速写,每次邹晓暮回望过去时,又装作没事一样一阵手忙脚乱、左顾右盼。初次相识之后,却反而很少跟自己搭话。与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些吞吞吐吐的,眼睛中似乎传达出许多无需用语言来表达的话,但口中却总是“哦”、“好”、“行”、“嗯”这种单音节字。
邹晓暮把握不定那种感觉。第一次与她目光碰撞时内心那种震动,陆瑜瑾目光清澈、单纯、无邪,深褐色的瞳孔后却好像隐藏有一种看不到的忧伤,让她莫名的激起了内心中的保护欲。陆瑜瑾比自己小两岁,处世却超脱自己年龄的成熟,她遇事从容、淡定,不惊于色,自己的东西整理的井井有条,虽然寡言少语,但每每一语中的,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洞察力。邹晓暮似乎很少见到她笑的很开,多数时间都在阴沉着脸跟书本面对面,只是偶尔会抬起脸对着自己露出一丝天真孩子般的微笑。
她猜不透陆瑜瑾,却被她的神秘莫测所吸引。陆瑜瑾像是一个禁闭大门的城堡,却意外地激起了邹晓暮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陆瑜瑾飒爽的短发、修长的手指、高挺鼻梁下坚毅的唇、温柔眼神,上课时邹晓暮甚至会为了她而跑神,笔下的线条变的凌乱,等回过神的时候手中的画稿早已变的面目全非。
陆瑜瑾的眼中总是散发出太阳一样的让人窒息又热烈的光芒,邹晓暮时常在梦中回到俩人第一次相遇那天,陆瑜瑾直视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那双深邃又略带异域风情的眼睛盯得她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
邹晓暮很是好奇,陆瑜瑾到底放了什么在她书包中,上课时她偷摸了一把,确认只是一封信,整个人就安心下来。
下午的自习刚结束,来不及与平时一起放学的同学打招呼,邹晓暮迫不及待的抓起书包就走,自行车硬是当成了风火轮一样蹬出了火花。待她气喘吁吁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跑进自己的小屋,就算是相依为命的奶奶叫她一起吃晚饭,都只是含糊的应了一声。邹晓暮的父母都在显赫又让人尊敬的岗位工作,完全有能力让自己的女儿在条件更优越的高中读书,但他坚持让女儿到自己出身的那所位于市郊的县管重点高中去读书,本来就是打算给从小娇生惯养又任性的女儿吃点苦。邹晓暮小的时候很少来奶奶家,在奶奶眼中她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宝贝,这会子竟然晚饭也不吃了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难道是有很多功课要做?爱学习这点儿还真像她那个通过读书跳出农门光宗耀祖的儿子。
邹晓暮反锁上自己的房门,她坐在爸爸留下的老五斗桌前打开台灯。奶奶家的房子是传统北方农村民居,一楼的光线一过下午4、5点就昏暗起来,所以邹晓暮一直怀念家里宽敞明亮带电梯的机关大院家属楼。
刚一打开书包一股淡淡的百合清香随之溢出,正是那封信所散发出的。展开信纸,一段端正隽秀、清新飘逸的字映入眼帘。
“原谅我如此冒昧去信,从初次遇见的惊鸿一瞥,到如今的夜不能寐,我并没有很想你,只是每天面对镜子却只能看到你的容颜;我并没有很想你,只是会在睡前对着空荡的房向你道声晚安;我并没有很想你,期待你的消息,可却忘记了自己竟然还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想和你一起手拉手穿梭这城市的大街小巷,可却忘记了对于你来说,似乎我还只是个陌生人。你不开心,我的天空就是阴霾且毫无生气的,你快乐,我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悦耳。透过那么多人的身影,我只看得到你,目光与你偶然间的回眸相遇,似清风撩过心弦,奏出一曲曼乐,让我不禁醉了。然后你远了,我醒了,藕荷色的梦开始褪色。孤独是狼,从看不到的四面八方窜出来,啃噬我,折磨我。不曾想过获得拯救,因为已经习惯了寂寞的伤痛,只想远远望着你,在脑子里印下你的样子,原本也该知足了。但我还是贪心了,向平静的湖水中投入石子。我知道定会激起一阵涟漪,只是不知这涟漪是否能够打动到你的心?”
邹晓暮翻遍了信封与信纸都没有找到落款,合上信纸,她用手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并非之前没有收到过其他情书,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文字就如同跌落在琴弦上的雨珠一样,发出轻微的,却是曼妙的绝响。邹晓暮的眼睛在那潇洒又熟悉的字迹中再次快速穿梭了一遍。心脏依然突突地跳个不停,一想起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陆瑜瑾那立体分明干净俊俏的侧脸,她再一次感到有些眩晕感,并且耳朵根开始无法控制的发烧。她渴求被陆瑜瑾那年轻帅气的面庞贴着的触感,渴求被那双修长的双臂环抱的存在感,渴求那些动人的文字,变成陆瑜瑾略微低沉而满含磁性的声音,从她的口中呢喃而出,带着令人微醺的气息仅入她的耳。
邹晓暮扑到在自己的小床上,抱着枕头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她掏出手机快速翻到了一个号码,是陆瑜瑾的电话。想要听到她的声音,轻而易举,可她最终迟疑了。
“我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次日中午,陆瑜瑾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郭峰端坐饭盒从隔壁一队跑过来插队在陆瑜瑾身后,郭峰人高马大又是校体队的,后面排着的同学自然不敢招惹他,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郭峰压低声音问:“怎么样?信送去了吗?今儿她有回复了吗?”
陆瑜瑾刚好排到窗口,没空回答他,饿肚子的感觉实在不爽,她冲食堂窗口的大姨说:“阿姨,来份辣椒炒肉,还有那个清蒸茄子,嗯,对,再来二两米饭。”
食堂阿姨麻利的打好陆瑜瑾的菜,招呼郭峰:“下一个。”
陆瑜瑾接过饭盒转身就走,郭峰没打饭,赶紧跟着她一起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急切地问:“究竟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陆瑜瑾往嘴里塞饭菜,一边咀嚼一边说:“送了,她当时没拆。”
“啊?”郭峰颇为失望,不过他又一脸坏笑拍了拍陆瑜瑾的肩膀说道,“不过我相信一定有功效的,那可是你帮我写的最好的一封情书。”
陆瑜瑾口中的饭菜差点没喷出来:“你特喵的,用的是我帮你写的情书?”
“对啊,就是那封当初打算追学姐用的,结果没想到学姐那么主动,也没用上,这刚好用到这里了。”
“那你有没有翻抄一遍?”陆瑜瑾急问。
“你字那么好看,你也知道我那狗爬一样的字,我干嘛翻抄,以前的也没翻抄过嘛。”郭峰一脸疑惑。
“那你留你名字了吗?”陆瑜瑾问。
郭峰忽然一愣,绞尽脑汁思索到底有没有留名字,这么好的一封情书,要没写自己的名字岂不是就白费功夫了。
陆瑜瑾已经一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胡乱扒拉几口饭,丢下还在怀疑人生的郭峰,就抓紧回教室去了,这一路上她脑瓜子都是嗡嗡的。
“该怎么面对她,同桌这么久了,她一定认得出来我的字。”
陆瑜瑾回去的路上盘算出了一百种狡辩的理由,却依然被邹晓暮一个眼神击败。
“你给我写信了?”看陆瑜瑾坐下后,邹晓暮转过身面对着她问道,“虽然没留名字,可我认得你的字。”
两人距离很近,陆瑜瑾没法躲开只能强装镇定,但是饭盒放进抽屉的时候不小心磕到课桌,餐具被撞击发出巨大的声音,还是暴露出她的紧张。
“唔,嗯。不是,那个是……”
“帮别人写的?”邹晓暮并不比陆瑜瑾成熟很多,虽然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云淡风轻,可她却不希望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回答,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盯着陆瑜瑾。
陆瑜瑾读懂了那眼神中的热烈和迫切,她已经无法后退,含糊地说了一句:“是我写的。”
这就是邹晓暮所期待的答案。陆瑜瑾无意间射出的一支箭,正中了邹晓暮的红心,那一颗歪打正着的石子,落入湖心所激起的那片涟漪恰恰打动了她的心,那么巧合,却又那么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