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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上学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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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注定辗转难眠。
左印之想早早见到陆习玉,翌日天刚亮,就匆匆打开内殿门。入眼是陌生的园林,院中海棠飞落,分明不是无名山上。
左印之惊得连身上天衣都未整理,跑出门外,听到轻微声响,回头再望,哪还有他刚出门之前的内殿,原先的地方变成低矮的两层楼阁,连屋檐翘角一同幻化了个干净。
主人不是带他来人间,主人是把整个无名殿带下来了?
“小印之?愣着干什么?”陆习玉从外而来,身着浅黄色锦衣,玉冠高束,手捻着不知从哪儿来的杏黄串珠,一副正经书香世家的模样。他越过落花,款款而来,比起神仙更像神仙,此时化作凡人,更似凡中九五之尊。
“走吧。”陆习玉来到还在发愣的左印之身边,牵起他一只手,将念珠戴到左印之腕上,瞬间衣物化为凡品,是个学子模样的少年了。陆习玉走在前,左印之跟随在后。
陆习玉道:“权野最近脑子不好,我们来这儿落几年清净再回。”
权野,便是那妖皇了,非妖非神的身份,大抵是被他那条粘人的蛇气着了,才会来陆习玉这儿找存在感,陆习玉不想掺和,退休后只想清清静静的度日。不论是谁的情仇都不想沾染。
他没想瞒着石惊石乖,当然也不介意让他的‘血药包’知道。
左印之没有多想,一路跟随陆习玉,途中想拉住主人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陆习玉感知到身后不安的目光,没有放在心上。这孩子确实乖巧,并且太过乖巧,一点脾气都没有,真这么心甘情愿当药包?这种该有的念头,陆习玉并无,他久在高位,从来见惯大事,不见小情。
他想的是,供养好躯壳,少受些痛楚,又或者……最好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天地间。哈,这才乐哉。
老学究在学堂门口点名学生,一群素蓝色校服的半大少年聚在一起,吱吱喳喳的好不热闹。
陆习玉在门口站定,看了左印之一眼,示意让他进去。
白天上学,有人看管;晚上休息,在他眼皮底下,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省事的去处了。陆习玉这么想着,见左印之不动,伸出手掌,往前推了推。
左印之见这景象,便皱上眉头。
全是陌生人,叽叽喳喳的、乱七八糟的,主人送他来这儿干什么?既然妖皇不是真对主人有意,那让他待在山里不好吗?
他轻轻扯住陆习玉的袖子,在陆习玉掌心写:“主人,我害怕,能不能不”还没写完,陆习玉收回手掌,负过双手,对左印之说:“你得学些东西,去吧。”
左印之自昨晚在陆习玉手中写过不少话,胆子已然比往日更大,这会儿听陆习玉都这么说了,自觉地点点头,但还不忘抬起手指,认真想了想,才在陆习玉胸前衣襟处落下,少年细白的手指比划道:“主人来接我吗?我不记得路。”
他记得路。
就算记得,也不能说记得。
陆习玉能感觉到少年指尖透过衣料的笔画,这些都是石惊石乖交给他的古文字体,在凡间少之又少,学习些别的字体变化也好。
陆习玉道:“午间你在学堂休息,酋时一刻便来接你。”
左印之捏着手腕的珠串,正犹豫着,老学究朝二人走来,黑白相间的胡子,眼角弯弯,去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和蔼。
学究与陆习玉拱手道:“这就是小少爷?果然一眼便知非池中物。您放心,我定会一视同仁。”
只是这模样……怎么越看越像……老学究赶紧停止糟乱念头。
“禹化国谁人不知天子脚下便数您学问最高,交给您,自然放心。”陆习玉早在无名殿落下凡间之时就已敛去真容,换上不知名的皮囊,普通端正的五官与周身气质并不适配,凡人一眼只觉这人非富即贵罢了。
陆习玉发话了,左印之老老实实,目送他的主人离开。
直等看不到陆习玉的身影了,老学究才收起僵住的和蔼笑容,他看着左印之的侧脸,左瞧右观,越看越觉得眼熟,思绪电光火石之间,心中噔然一落!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禹王……?”
饶是声音再小,左印之也听清楚了。
王爷,什么王爷?
疑念一起,便难以抹去。
老学究瞪大双眼,这才反应过来额头上满是细汗,手心也紧张得汗津津的,这若是……若是……不对,得禀告王爷才行?他就算再老眼昏花,也不可能认错!他见过年轻时的禹王爷和王妃,这少年的模样……与二人实在相像,与那位陆公子,可实在不像什么父子!
左印之见老学究怪异地盯着自己,擦了擦额头,便站着不动了。左印之挥挥手,眼神疑惑的歪了歪头,老学究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失态,轻咳两声,佯装理了理衣襟,道:“陆印之,走吧。”
在此之前,陆习玉打听到京城最有名的私塾,这老先生便是这私塾中顶有学问的人,为避人口舌,出门在外,身份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的。陆习玉便是左印之的父亲,左印之名为陆印之,家中在异国行商,财力富可敌国,离家出走来此定居一段时间,顺便让小哑巴儿子学学这里的字。
本来这座私塾非皇亲贵族天才资质不收,更遑论是一个小哑巴?可不知怎的,老学究一见陆习玉,鬼使神差地就应承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再一见,会有人认出少年左印之的这张脸……
陆习玉回到陆府,石惊石乖正蹲在石敢当旁边的花坛里,石惊正眼泪汪汪的,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衣裳还带着几根狗毛。
“主人,呜啊呜呜,这黄狗,要死了是不是呜呜……”
石乖也被石惊情绪感染,心里低落。毕竟是一起十几年的狗,就算无名山的灵气再充沛,也抵不住这黄狗只是一条未开化的狗。
陆习玉看去一眼,就知道什么情况了。便道:“它还有两天寿命,今天哭什么?生老病死乃凡物的必经之路,别忘了你们也只是妖。真要哭,不如提前几百年哭哭自己。”陆习玉的话还在他们耳边,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这话听起来不近人情,可细细想来,他一个经历无尽岁月洗礼,神魂躯壳依旧在的‘老神仙’,看这些精怪妖物的生死,就像看春风吹又生的小草一般无二。死了老的,还有小的。没了旧的,还有新的。所有存在的,全都是定数。
所以,他现在不会明白,也不想明白石惊石乖到底在难过什么。当初就是为了喂养左印之,才捉个黄狗喂奶,既然物尽其用过了,他们为什么要哭?
石惊抓着老黄狗的爪子,道:“主人越来越没人情味儿了。”
石乖看看石惊,看看老黄狗,不点头也不摇头,“别议论主人。”他其实想说,主人一直这样,何曾改变过。
石惊说:“这可是小主人的奶娘啊!”他像拿了什么苦情戏一样,眼泪更止不住的感性,嗷道:“要是有一天我不行了,主人是不是也这么冷淡啊!”
石乖看他好半晌,终于点点头。
“是啊。”
是啊,主人能有什么七情六欲?若是有,就不会有那神秘身份的人留下‘圣骨花’的种子,这些只能证明主人在很久很久之前有过情意罢了。而现在,主人是神仙,是最老派的、不死不灭的药篓子神仙。
他能有什么感情?
石惊:“……”
“小哑巴?你真是哑巴啊?我还没见过哑巴呢!”
童言无忌,左印之大大方方地点头,在生宣上写下‘陆印之’。
他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名字。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总之比左印之要喜欢。
临近下学时间,几个年岁相当少年围在左印之的矮桌边,好奇的打量着。
这时候的小少年正是活泼的时候,左印之这种乖巧又安静的学生在这学院里就显得十分惹眼了,再加上像神仙童子一般的面容,有人喜欢,自然有人妒忌。有大胆的上前拎起左印之桌上的狼毫,斜着从纸上划过,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着左印之,说:“什么陆印之,名字真老土!”
左印之抬头看他一眼,这少年婴儿肥未褪,穿着蓝色校服之内隐约有明黄色衣料,能穿这个颜色的人一定跟皇室有些牵扯,这就不止是富贵人家那么简单了。
左印之不知道这些细节,他从小在无名山长大,除了主人,石惊石乖,还有些不讨人喜欢的黑蛟,交不出名字的妖物之外……就没见过别的什么,更不会懂凡人的阶层。
再者,陆习玉说什么就是什么,昨晚说挪地方,今早就到了人间……根本没机会了解世俗之风。
少年一仰下巴,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学究点到他名字,就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接上轿子走了。不一会儿,各自的家里人接着他们走的走,散的散,偌大的院子,一刻钟不到,便清净下来。
老学究已经在院子里外踱步三圈了。
“陆印之,你爹差人接你了吗?别是下头的人出去吃酒给你忘了?”老学究本就怀疑的心,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实在不放心,便又问一句。得到的还是左印之微笑,点头。
冬日天黑的早,最后一次问询,天空逐渐深蓝变暗,左印之在纸上写下:“先生,您怎么总看我?我父亲可说了别的?”然后站起身,拿起纸张,走到门口给老学究看。
老学究看看字,看看左印之,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