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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望美人遥立潇潇雨,观家事绕结千千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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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芳想,算了,丢了包,捡着这么个地方,也算是补偿了。索性他的心便在雨声里重又回归起平静,顶着满天的雨在云雾里缓行。
他只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东西骚动着,撩拨着他的心,只觉得一腔的情亟待抒发,要跳动出来,化作文字,化成笔里的诗,原来往日竟是他束缚住了,早知灵感是这般来,他该多做一些游玩的。雨里的天,雨里的石,雨里的河,雨里的雾,雨里的山……这一切都同四桥是那样不同。四桥像是一床棉被,厚重的雪紧紧将他包围,虽然温暖,却觉得行动起来甚是累赘,而这清风浦的雨,则像是一袭水墨裙,清凉通透飘逸。
此时缓步在这桃源里,脚踩着石块,鼻子里只剩下湿漉漉的花香同潮湿的泥土气味,他恍惚间精神又同□□分离。那些埋藏在心底里的文字又一一逃逸出来将他裹挟,宛如一阵飓风,裹挟着他,将他卷起到天边。他随风而转,头脑晕乎乎的。习惯了天上,他便不愿意走路,宁愿割掉这双脚,像那只风筝一样,努力着挣脱筝线。可是脚底一打滑,他又从梦里跌出来,远处撑伞的女子,那个文字幻化出来的美丽倩影不见了,雨从眼前飘落,是真实的雨,他像失去什么似的,心里犹如一个空洞,填不上。
他抬头看见天,天上的青,像他的忧愁,无形无迹无影无踪,不知何时来何时去,不知为为何来为何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这雨里的雾,仿佛要升腾而去,却不能够,他到底肉体凡胎,离不开这片泥土,他恨。
向下走去,越过茂密的榕树,树下是若隐若现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女孩子,同这里很相配,她就是那个绣娘,是雨水流过石头的清泠声。
女孩儿看见他,忙转过身,只留给他一抹伞。庭芳唤道:“等等。”
那把伞微微转动,像是一个欲要打开的蚌,伞下现出女孩的身同脸,像蚌下的珍珠显露。
“有事吗?”女孩的声音似水流,却比水流还要清脆,像春日融化的雪水,禁不住快活跟热情。
庭芳首先做的,便是像他遇到所有的女人时那样,露出笑容,此时露出的是一种比往常要收敛得多的笑,是一个访客应该有的笑,却又比访客多了一点他个人的特色,那是他精心设计的,面对一个女人时才这样。
饶是被雨淋湿,可是雨淋在他身上,却不使他显出狼狈,相反,他原先那种贵气以及同这里田园不相符的优雅,书气全都消失不见,仅保留着原野气,使他别具风情,是他众多美中原不曾发觉的一种。原先在四桥,他的美如一颗宝珠,而目下,他的美则像是流苏。
庭芳手遮起雨,使自己在这原始的外表下显出文明,道:“目下我可能需要一把伞。”
“你等着。”这女孩道。准确地说,庭芳离近了看她,应该是个小女人了。
庭芳道:“等等。”
小姑娘的伞在肩头,道:“还有什么事?”
庭芳笑道:“也无事,只是想问一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黑衣服,戴帽子的人经过?”
小姑娘歪着头,认真地回想,道:“他手里还有一个皮箱子。”
“对,你见过?他去哪了?”
小姑娘点点头,指了指后院的屋子。
庭芳觉得她在哄自己,可看她那样一副单纯的样子,便告诉自己要相信。
“你能带我去吗?”
小姑娘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庭芳,有些顾虑。
庭芳眼睛里淌出真挚,道:“你不要害怕,我是好人,我找他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小姑娘相信了,庭芳跟了进去。
门帘子掀开,小姑娘先进去,庭芳与他对视时,听见一声清脆的响音。
床上的老人有气无力地问道:“华年,怎么了?”
华年移开视线,安慰床上的人,道:“没……没事。”说着他便放下碗,去捡地上的碎瓷片,以此来迷惑床上老人的眼睛。
老人满是褶皱的眼睛看见了门口边的人,咳嗽几声,道:“你……你找谁?”
庭芳见到这样一副景象,已经忘记了自己进来时心里的怒意跟决心,温柔道:“我……我是华年的朋友,找他说几句话,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没关系。华年,你快去吧,这里交给锦瑟就行了。”
男人很顺从听话,同一旁的女孩儿说话时,眼睛里便没有看见他时那样的冷漠跟敌意。他唤一声“锦瑟”,细细叮嘱了几句,锦瑟眉开眼笑着抢过了他手里的汤药,道:“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快出去吧。”
男人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妈妈前头都这样调皮,喝药不是玩的,我总得多叮嘱你几句。”
女孩儿被这样说,撅起自己的小嘴以示不满。庭芳觉得她可真是一个孩子,许久都没有见到这样的女人了。这些女人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而这个女人,似乎只有乐。
青年人径直出了屋子,正眼都不瞧庭芳,庭芳同屋里的人微笑转身跟了过去,倒好像他有什么不对似的。
青年人不撑伞,在雨里走,庭芳也只能这般样子。不过这也没什么,已经淋了这样久的雨,早已经习惯了。
来到前院,青年人站定,如这冷意一样没感情没温度地道:“说吧。”
庭芳心里倒好笑起来,明明是他偷了东西,怎么反而他还理直气壮了?
庭芳无奈地一笑,道:“说?你叫我说什么?”
青年人便欲要回去,庭芳拉住他,看着他剑锋一样寒光凛冽的侧脸。
“松开。”青年人命令道。
“好,好,我松开。喂,你总得给我留几件衣服吧,不然,我穿什么?”
青年人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看他一眼,望着别的地方,还是执意道:“你搞错了,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庭芳极其无奈地一笑,道:“也罢。你留着穿也行,算我今日大发慈悲吧。”
那个小女孩出现了,躲在门柱后面,藏了身子,藏不住伞。
“锦瑟,出来。”
小女孩含着怨冒出整个身子,又慢腾腾挪着过来。
庭芳不知何以他这样敏锐,也不知何以他要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且讨论着这样严肃的话题时,突然唤出他的妹妹。难不成他想借一个女孩子的出现,堵住他的口?若真是这样,庭芳也无所怨言,算他不是真心,他自己也会如此。就如同刚刚看到他的家里面,他一时间积累的生气一瞬间消弭一样。
“哥,你不能假装看不见吗?”
“不能。”
“哼。”
“没看见我在同旁人说话吗,你凑过来做什么?不是让你留在屋子里照顾妈吗?药喂了吗?按摩了吗,妈有没有吐……”
“哥……你真烦人。要去你去好了,我出来一会子怎么了?”
“你出来一会儿?万一妈出了事怎么办,你怎么总是这样大意,贪玩?”
“妈允许我出来的,你管不着。”
“你还要嘴硬,我管不了你,谁又能管得你?回去。”青年人突然一声厉呵,倒吓了庭芳一跳,那小女孩自然不用多说。
“你……你敢凶我?妈都不会这样,你凭什么?就凭你是哥哥?我不承认,我不稀罕你这个哥哥。”小女孩丢下伞跑了出去,留下青年人望着雨里的人唤着一声声“锦瑟”,直至人影再也看不见,同雨雾融为一体。
“你妹妹……需不需要我帮你看着家里面,你去追她回来?”
“用不着,她胆子小,害怕了自己就会回来。”青年人说的是气话,可心里面应该很担心,因为他一直皱着眉,看着她消失的地方。
庭芳暗自庆幸他终于肯好好地同他说一句话了。
青年人回去了,庭芳想一想也在身后跟了他。
屋子里,那个老妇人问:“华年,锦瑟呢?”
“她……她去找蓝玉了。”
“锦瑟说想出去看看你,她笨手笨脚的也帮不了我,还尽吵着我,索性我就同意了,谁知她又去蓝玉那里了。”
“她什么心思,妈你还不知道吗?她好端端找我做什么。”
庭芳立在一侧,不知如何自处,第一次感觉到这样被动,母子两人绵密的话里没有自己的缝隙。
恰在此时,老人说:“孩子,快进来坐,我生病了,照顾不周。”
庭芳走至中央,老人说:“好孩子,你是华年的朋友吧?过来我看看。”
“妈,药凉了,我去给你热一热。”
庭芳看他仍旧一副冷淡的样子,似乎对他母亲同自己的亲近不甚满意。
庭芳走近,她挣扎着要起来,庭芳赶忙帮忙。
老人靠着枕头,拍一拍床沿,温柔道:“快坐下。”
庭芳坐下,面对着她。老人打量他一番,庭芳自觉不自然,眼睛有些慌,老人道:“好孩子,别怕。嗯,是个标志的好孩子。”
“您过奖了。”
“诶……你们年轻人就好这样,喜欢藏着掖着,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是不是呀?”
庭芳只得以笑应对,不过她说的是真的。
“叫什么?”
“姓满,名庭芳。”
“满庭芳,嗯……是个好名字。你是华年的朋友?我怎的从没听华年提起过你,也未见过你?”
“我不住这里,偶尔有事情过来这一趟,所以想来跟您便不熟。”
老人微微一笑,道:“孩子,你别瞒着我了。我老了,也病了,可是人不傻,我心里清楚得很。你跟华年不是朋友,对不对?”
庭芳觉得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一双看尽了人情世故的满含皱纹的眼睛,也就没有说话。
“华年拿了你的东西,对不对?”
“没有,您误会了。”
“庭芳,你还要哄我这个老人吗?”老人握住了庭芳的手,庭芳觉得手背上传来一股温暖,她的眼睛,此时也是那样慈祥,他似乎要融在她阳光一样的温暖里,只好点点头。
“好孩子,我替他向你道歉。”
“没有,您不要这样。”
“虽然这总归不对,再怎样解释都不应该原谅,但我还是请你千万要原谅他。”
“我不怪他,他这样做,兴许是有什么原因。”
“好孩子,你是个好人,你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华年除了对他这个妹妹好,对任何人呀,都是这样冷淡,但是他心地并不坏,你理解吗?”
“嗯,我知道。”
“人们都说‘不打不相识’,我看呀,你们今后是定要做朋友的了。”
“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我也很高兴。”
“这就好,这就好。”
说着,老人咳嗽起来,庭芳连忙站起来拍打她的背,老人不要他帮忙,放下他的手,摆摆手道:“你快……咳咳……坐下,我……咳咳……我不要紧。”
庭芳担忧地看着她,却也不好违逆她,因她是那样温柔,使他不自觉心里的坚硬变得柔软。
老人终于缓和,笑道:“你别担心,我一直便是这样,已经习惯了。再怎样吃药都不见好,害了多少钱了。可华年这孩子,偏生倔得很,平时样样听我的,可这件事情上,偏生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庭芳心下听得明白,原来这便是他的原因,道:“他孝敬,所以,您也该高兴。”
“是呀,我是该高兴,可是他一天天长大了,知道得多了,想得也多了,高兴不高兴,也渐渐由不得我了。”
庭芳知道,同这样一个温柔却又明白的老人说话 ,一句话断然不仅是那样简单的一句话,道:“您指的是……”
“庭芳,我看你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孩子,才跟你说这些的,我信你。”
庭芳覆住她的手,老人温柔地微笑,才道:“锦瑟这孩子,并不是华年的亲妹妹。”
“怎……怎么会是这样?”
“你听我说。这事,华年知道,可是锦瑟自己不知道。锦瑟只以为,华年是自己的亲哥哥。”老人的眼睛变得严肃了许多,握住了庭芳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
庭芳觉得她的手沉甸甸的,也觉得自己的心沉甸甸的,他为别人的身世感到沉甸甸的。
“妈,药好了。”这个时候,华年掀了帘子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握着的庭芳的手。
庭芳看见他的眼睛,也看见了自己的手,觉得有些不自然。老人微笑道:“放下吧,让你这个好朋友喂我,庭芳,不介意吧?”
庭芳立刻起身,从他手里接过了药,虽然华年有些不情愿,可奈何老人那样温柔地看着华年,温柔着克掉了他的强硬。
庭芳没有给旁人喂过药,即使是他生病在床的爸爸。庭芳喂她喝药,就想起来那次回太液,他坐在爸爸床边的时候,那个男人想让他喂自己喝药,可他装作不懂他的暗示,叫过来护士,自己则找借口“不便打扰”走了,去了别的女人那里。那个时候,他觉得那个男人是一个麻烦 他断然不会给自己揽上这个麻烦,这也是他又回去四桥的原因。离得远些,事情就少些。可是目下,尽管那个男人并不在眼前,可庭芳却隐隐有一丝负罪感。
庭芳的一切动作都是小心翼翼,外表上越是恭敬,他心里的负罪感便越深:他宁愿给一个陌生人最大的温柔和体贴,都不愿意给自己亲近的人这一切,他怨恨这样的自己。握着勺子的手那样有力,可心却在不住颤抖。
老妇人摆摆手,示意不喝了,说:“谢谢你呀,庭芳。我身体支不住了,你们两个年轻人出去玩吧。你看看,我一时都忘了,你身上还这样湿呢,你去跟华年两人洗一洗澡,华年有衣服,你们两人身量差不多,想必你也能穿。你们不必来看我,我睡一会儿,你们快去吧。”
“对了,庭芳,你着急赶路吗?”庭芳转身走时,老人又同他说道。
“不着急。”
“那太好了,就在我们这里住两三天再走也不迟呀。”
“这……”
“别犹豫了,听大娘的,你跟华年两人好好处一处,他难得有个朋友。”
“好,谢谢大娘,那就叨扰您几日了。”
庭芳洗罢了澡,出来时,却见华年已经将皮箱放在了外面,他看一看浴室的门,想到: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被逼无奈,心底其实是善良的。
他等着华年出来,道:“华年,谢谢你呀。”
华年还是如之前一样的冷漠,道:“你用不着谢我,我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大娘让你这样做的对吧,可就算没有大娘的话,我相信你也会这样做。”
华年原本并不看庭芳,可此时却看起了他。
庭芳从皮箱子里拿出自己的钱包,掏出所有的钱,道:“给,你拿着。虽然不多,可好歹能解你的急。”
“拿着呀。怎么,还怕我反悔呀?”
庭芳见他只是沉默着,将钱硬塞进了他手里,他并没有拒绝。
“对了,有没有伞呀,总不能让我白淋这么一趟雨吧。”庭芳笑道。
华年指了指一旁的屋子,没有说话。
“好了,你快做你的事情吧,我也不搅着你了。我耐不住寂寞,看你们清风浦的风景极好,索性我便出去转一转。对了,开饭的时候可记得叫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