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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拾二 子夜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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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二子夜歌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过节。
倒不是别的什么特殊的缘故,只是赶上过节的时候,阿娘便心慈手软地不逼我练剑,也允我不去私塾,先生更不会布置功课。我和紫兔拿了零用钱,去天门山脚下的集市里花天酒地。
对,我那个时候就知道花天酒地这个词了。
我跟虹猫说起这事的时候是早上,我赖着床不肯起,硬拖着他陪我再睡一会儿。
那家伙听了,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眉心蹙成一团,问,
“你娘到底是给了你多少钱?”
“差不多一次一百两……那种。”我掰着指头回想。
他倒抽一口冷气,将被子给我往上掖了掖,把我又搂的紧了些。
我不解,“你做什么……”
虹猫戏谑一笑,“怀中自有黄金屋。”
我当机立断,丝毫不客气地将他从床上踹下去了。
“宫里这次豫备盂兰盆节,水灯买了多少?”
我懒洋洋地坐在镜台前,等暖烟给我梳头发的当儿,问她。
盂兰盆节就是中元节,不过是佛门弟子多取了名字,内里说的都是一回事。
暖烟的手轻轻柔柔地拂擦过头皮,将青丝分作两股,一绾流云髻。她边取过两只白玉的簪花,边说,“从前到后,有芯的没芯的,纸糊的纱做的都算上,差不离是个一千盏。”
我一惊,转过身子,那小丫头手里还攥着珠花,被我骇了一跳。
“怎么了……宫主。”
我神色凝重,道,“一盏过得去的水灯少说五百文,十盏就是五贯,一千盏就是十两银子,”我顿了顿,“你这么折腾,少说赶得上庄户人家两年的嚼谷了。”
不是我小器,我幼时被惯坏了,也是个大手大脚的主儿。那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大了,收支账簿都在我手头堆着,便渐渐地生出些节俭的念头。
像是早知我要如此问她,暖烟心知肚明地一笑,解释说,“奴婢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是少侠的主意。”
我闻言面上冷色齐齐消融,俶尔展眉,道,“既是他喜欢,就随他去罢,他要两千盏也无妨。”
暖烟抿唇,珠花稳稳插入发髻正中,打趣道,
“宫主真是偏心的很,怎么我们弄了就是劳民伤财,少侠弄了就是不容置喙?”
“你也是愈发多嘴了……”我笑着在镜里撇她一眼。
“说到底,还是您宠少侠,宠得阖宫上下——都看不下去了。”暖烟拉长了调子,意味深长。
她这话不差。
虹猫是早春的时候来玉蟾宫住下的,除去我们在嘉兴的那小半个月,他同我在一处已经有四五个月的功夫了。虹猫这人对银子的概念不深,手头有就撒慢些,没有就节俭些。
伊始我总担心他身上银子不够花,于是隔三差五地问:“还有银子花么?”
他照例是答,有的。
但我总是照例的不信,依旧从账上摸出一沓簇新的红戳银票,一把拍在他面前。
“你先拿着使,不够还有的。”
虹猫后来同我说,我当时那副“豪气万丈”的样子,叫他老以为自己是被哪个家财万贯的阔员外给花银子包养了。
“不宠着他宠谁。”我接过暖烟手里余下一枝簪花,素手绾上鬓边,轻轻一笑。
当时我满心里以为屋子里只有我同她两个人,心下一阵松坦,于是有些女儿家的体己话不免宣之于口。
但谁知话音刚落,我就在铜镜里瞟见那抹白衣仙气飘飘地一撩水晶帘,进来了。
“哟,谁要宠我?”
虹猫一身清水似的打扮,步子甚是轻灵,带进一股夏日里苏子藿叶的凉风。他手里端个天青色瓷釉的碗,另一只手还拿着调羹。
暖烟未曾多留,赶着偷笑出去了。
一想到他耳力极好,瞒定然是瞒不过去的,我登时肠子没差些悔青了。
虹猫见我无言,转到镜前,斜倚着妆台,居高临下望着我,戏谑一笑,“今儿起来耳朵根子发烧,原来缘故在这儿呢。”
我又羞又气,伸手一推虹猫,道,“谁管你,反正我什么都没说!”
他一听,将身子俯下,几乎快要和我面贴面,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我,“果真么?”
我慌不择路低下头,“果真!”
“那你怎么不敢瞧我的眼睛。”
他抿唇淡笑,慢悠悠拉长调子,向我一摊手。
我不解,诧然道,“什么?”
“封口费啊……”他狡黠一笑
我就差一个手刃劈上去了,只好自认倒霉,道,“说吧,要什么……”
“《宣和画谱》的全卷,不要绵纸印的,要庆云书坊开花纸印的。”
“买。”
“八宝印泥和硃膘膏,樟木小匣装的那种。”
“买。”
“各色蜡纸笺子先来个百十张吧,”虹猫沉吟一下,“对了,蓝兔,我听说东市有家纸铺子仿出了澄心堂,也不知好不好,买个一两尺我回来试试再说。”
我无奈扶额,“你这算是敲诈……”
他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容甚是清秀,一字一顿,“不是‘算是敲诈’,这‘就是敲诈’。”
言罢忙眼疾手快按住我拔簪子的手,笑盈盈道,“别动气,冰碗吃不吃?”
我望了搁在镜台前的碗里一眼,汝窑瓷碗里满满当当盛着碎冰,边缘儿一圈葡萄、蜜瓜和荔枝,绛紫的绛紫,莹白的莹白,最上头浇了一层渍过甜杏的饴糖汁子,宛若玲珑剔透裹在彩锦纱衣里的婀娜少女,看着便口舌生津。
我欲接过羹匙,一伸手才发觉手上都是方才的桂花头油,恐沾了勺子,悻悻缩回手。刚抬头,一匙却忽然递到我嘴边了。
虹猫结结实实喂了我一勺,笑说,“味道好是好……”
我嚼了嚼,听出言尤未竟,问他,“然后呢?”
他两弯剑眉轻轻蹙了蹙,一手捧上腮帮子,“只是太凉,吃多了倒牙,我都牙疼半日了。”
我一惊,诧然道,“你吃了多少?”
他支支吾吾,倒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六碗。”
“我的小祖宗!”我一下站起来,一锤他胸口,急切道,“贪凉也不是你这个贪法!你牙疼怎么不早说?”
“我只当忍忍就好了,谁知道越来越疼。”他倒抽一口冷气。
我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梳洗懒画眉”了,两手伸到虹猫嘴边,使劲儿一掰,凶巴巴道,“张嘴!”
他乖乖张开嘴。
虹猫身量比我高太多,我直着脖子看太费力,干脆一把将他按进椅子里,他坐着,我站着,一弯腰正好。
我取了一枝干净极细的圆头银簪,借光在他喊痛的地方轻轻拨弄两下。
“还好,只是牙肉肿起一点儿来,不碍事。”我取出簪子,松了一口气。
“给你上点清凉活络丹如何,两个时辰肿就消了。”
他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写脸上了,道,“那东西怪苦的……”
我将抽屉里放的盛清凉活络丹的药匣子拿出来,搁在手心里,冲他道,“那你是要苦呢,还是要疼?”
虹猫想了想,妥协道,“还是要苦吧。”
“早说么……”我哑然失笑
我取了簪子,簪头挑了一点儿上去,看不清嘴里,我又生怕扎着他,蹙着眉,手压根不敢轻易抖一抖。
“好了。”
我折腾出一身汗,搁下药出了里屋。
碧纱橱的采光比卧房要好得多,红木的长窗上蒙着水色和天青的二色绢纱,将外头刺眼的金色日头筛过一遍,只剩下微而细碎的淡光。我坐的那一张贵妃榻上,又有木头搭的罩子,上头是绿色的薄纱,不为了防蚊虫,只是这么浓淡相宜的蒙住,好看得紧。
“你且少吃一日冰的罢,没得好了伤疤再忘了疼。”我素指捧着茶杯,打趣他。杯里却不是茶,而是雪泡梅子酒。
他没言语,只是笑。
这个时节热得出奇,没处寻雪。我有这口服不过因为后园子竹林里修着个一亩见方的地下冰窖。那冰窖在地上看什么都看不出来,须得开了机关,从露出的半截石狮子头后面摸到大门,顺着甬道走下去,开了锁,才算到了。
碧纱橱里湿气有些重,虹猫见我一头细细密密的汗,自去香匣里取了几块沉水香,豫备细细地燃起来。
他低眉,银钳在香笼里轻轻拨弄,睫毛染上微黄的金色,愈发纤长。屋檐处传来鸟雀热闹而欢快的啁啾,他周身的气象却是静的,静得恬淡安宁。
我还有些不乐意出声打破这幅美景,挺等着虹猫把香燃起来了,才开的口。
“明儿是中元节。”
想是嘴里的丹药还没全化开,虹猫只嗯了一声。
“清泉寺昨儿才送了帖子,说是正赶着盂兰盆会,寺里感念香客,要开一场素斋。”
“素斋?”虹猫挑了挑眉。
我又往杯子里斟梅子酒,道,“这个倒是往年都有的,我小时候常去,不过如今有你在,不如我们一道。”
我起先还担心虹猫因为暑热要不去,谁知道他答应得很是爽快。
“去就去罢,就当散心。”虹猫淡笑道。
我满心里只想着晚膳的素斋,中午空喝了一肚子的酒,紧等慢等,好容易熬得日头快偏西。
清凉寺毗山而建,寻常香客拜佛都要连走四五百级凹凸不平的青石台阶,很是苦重,但对我们这些习武的人却是格外照顾了。
那白衣的身影在视野里轻盈地几个腾跃,有如脚踏流云清风,快到看不清身法。足尖点着茂盛迂回的树枝,借势而起,寥寥几下便过去了。
我穿着件茶花白的襦裙,裙长曳地,慢悠悠使着步法,跟在虹猫后头。
他回身等我,单足立在一棵高树的最顶处,衣袂发丝在风里款款摆动。
“我七岁的时候学轻功,也比你这个快些。”他的笑语趁风刮到我耳朵里。
我抬头错眼瞧他,右足轻轻一点,凌空落在他旁的枝上。
“你不看我这裙子。”我抱臂道。
虹猫闻言一笑,伸出手,“手给我。”
我还没把手交过去,只觉得天旋地转了那么一下子,尔后清凉山风划过耳畔鬓角。他抱着我自树枝顶垂直而落。那瞬息间我低着头,底下繁盛的青草距离我越来越近,就快要撞上的时候,虹猫轻踏借力跃起,将我的心又从嗓子眼提了回来。
我抚着胸口喘了喘气,只觉得中午喝的酒一下子全散了。
“蓝兔,瞧不出来你畏高。”
他双手仍是圈着我,忍不住偷笑。
我面不改色道,“不是畏高,我是怕跌死,大好年华交代在这儿也实在郁闷了些。”
虹猫在当空拐个方向,立在树梢停住,腾出一只手在我额前一弹,“那你下去自己走。”
我登时就无赖似的抱住他腰,“没门!”
他那腰委实细,几乎一只手就能圈的过来,但也不是骨瘦如柴的那种,薄薄的衣料底下,手指能摸到规律而整齐的腹肌轮廓。
我满脑子都是“腰如束素”,趁他不注意悄悄上手,隔着衣服自上而下摩挲了几回。
虹猫被我弄痒了,半空里不好发作,低头恨铁不成钢道,“登徒子……”
我一下子忍不住了,笑道,“刚说你腰细,《登徒子好色赋》就来了,还说你平日不看邪门歪道的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