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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菌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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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弥的雨林本就再恐怖不过,遑论暴雨天。
巡林员们今天也很忙碌,不能躲在棕榈叶和芭蕉叶遮挡的屋子内避雨。
据补给物资的商人所说,有两队人马你追我赶的进了道成林深处。
商人们听到了枪声,顾不得看热闹,仓皇躲开了,摸不清具体情况。
……又是这种牵扯众多的麻烦。
提纳里叹了口气,把汤勺递给一旁的弟子,起身进屋,熟练地戴好装备,绑紧雨靴后步履匆匆,就要离开。
柯莱连忙追问,“师傅……需要我一起跟着吗?”
浅草色发丝的少女患有魔鳞病,看上去苍白又瘦削,紫眸中的戾气已被雨林的静谧浸润,只在无法摆脱的噩梦中掠过阴云。
提纳里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子拥有草神之眼,身手不差。
但雨林里四处是沼泽,还有令人虚弱的死域。
搜寻任务相当于长途跋涉,体力消耗也大,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危险。
“人手足够,伙食的任务就交给你和莎拉了,希望我们巡林回来能够喝到热汤。”
提纳里轻描淡写打消弟子的念头,临行时又温和而残忍地,提醒她,
“今天的识字任务别忘记完成,该检查了。”
科莱僵硬,难以抑制,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
师父不愿意让她吃没文化的苦,但她觉得识字已经足够痛苦了。
…………
提纳里是道成林的巡林官。
在驻扎深林前,他是教令院年少成名的学者,对雨林生态有着深入的研究,也有最丰富的实地考察经历,很让人信服。
除去出众的学识,提纳里最引人侧目的大概就是头顶的兽耳。
耳廓狐的墨绿色耳朵,上面布满了细细的绒毛,灵敏而柔软,对声音的感知也相当敏锐。
也很糟糕。
普通人听着都觉得聒噪的暴雨声和雷声,更震得他脑瓜子疼。
这让他虽然喜欢人群中的热闹氛围,却实在无法忍受过于嘈杂的环境——就像现在。
但提纳里必须忍受这种聒噪,防止遗漏大雨里的信息。
其他的巡林员也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他们当然也了解自己的头为什么微蹙着眉,有人当即拍拍胸脯,打下了包票。
“您不用担心,之前死域蔓延时的沼泽已经被我们用樊篱围住了,也做了安全标识。”
“嗯,我们几个今早也检查了沿途的灯,都没有破损,也已经提前加了防水外壳……”
提纳里心领了他们的好意,但依旧要一同跟去。
这是责任心使然……
也算是小动物敏锐的感知。
直到很久之后,提纳里也还在为自己的选择感到些微的庆幸。
一行人沿着小路,顺着血迹找过去,。
妖异而雄伟的树根盘踞于水湄,墨绿色苔藓附着的根系聚满了死鱼眼珠子般的蛙卵,血腥和腐臭味,在涣散水汽中依旧鲜明且惊悚。
葱郁灌木和肥硕枝叶遮盖,阴雨连绵下更显晦暗,雨林里榛莽的树影如匍匐吐信的水蛇,晃着枝条,仿佛在试探猎物是否还有气息。
几只红头鳄鱼正撕咬着池塘里的男尸。
他看上去是个十足的大块头,半边身子已经血肉模糊,白骨森森,头颅僵直在蚊虫密布的莲叶间,下身则重重陷进水底柔软湿滑的沼泽里。
其他的几具遗体更加血腥到不忍观瞻,身上带着撕咬打斗的痕迹,只有这位可怜人跑的最远——然而也泡得发白了。
即便已经没了气息,他的手还是死死攥住一个大行李箱。
若非怕惊扰夜行的长鬓虎,胆小的人已经要带头尖叫出声了,但还是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当场呕吐出来。
他们平时处理的纠纷比较多。
新到任的巡林员还以为只是简单的调解寻人工作,最多就是帮忙处理被水蛭蜘蛛之类的毒虫,叮咬的患者。
这样惨烈的景象实属罕见。
提纳里和另几个熟手翻看了所有的尸体,确认没人拥有生命迹象,目光瞥见其中一具尸体颅顶的小孔……
这些骷髅有点奇怪,看上去不像红头鳄鱼撕咬留下的穿孔。
这个疑惑只在心头一闪而过,很快他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某位死者临死时,手里还死死攥住的箱子里,有东西。
那口行李箱看着富有金属质感,个头不小,在水里泡着还冒着一小截,在月光下折射出金属的冷光。
提纳里的耳朵抖了抖。
他听见了不甚明晰的气泡声,静谧安然,如同在池水中悠然而过的鲔鱼。
箱子里有人……现在可能还活着。
提纳里连忙招呼另几人,一起把箱子从淤泥里拔出来。
暴雨新冲刷出的泥潭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咕咕地冒出水泡,似乎很舍不得把新的口粮舍出去。
一群人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把箱子薅出来,雨水汗水混在一起,谁也没心情说笑,都围着箱子上的密码锁,急的团团转。
生怕自己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看那高大上的装置,一群人只能再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提纳里。
在凑近箱子的时候,优越的嗅觉就让提纳里闻到了一股馥郁而幽微的香气,不是胭脂水粉的香气,而是一种……在沙漠与雨林的学者,平时少能接触到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提纳里感受到了隐约的不安。
仿佛命运在向他预兆什么。
他蹲下身子,专心致志地用探照灯翻看锁头上的文字……
其实不算困难,只是用了几种加密方士,最后一种是须弥人都很陌生的至冬语罢了。
但提纳里是教令院的优秀毕业生,某位长老的直系弟子,毕业前掌握二十门语言的调侃虽然有些夸张。
但起码七国语言,以及几种遗迹上的古文字,他还是比较熟悉的。
狐狸的绿色廓耳听到了“咔”的一声,很细微,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之又提醒吊胆起来。
巡林员们见提纳里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还以为里面装着杀伤力极强的武器,他们关系则乱,中了埋伏,陷进了什么阴谋。
可箱子里的不是武器。
一名女巡林员深吸一口气,克服了心里的恐惧,攥着拳头,蹑手蹑脚挪到箱子旁边,她背包里装着一整套炸弹拆卸装置。
作为爆破专业的学生,她没有屈服资本研究烟花,调剂成了巡林员,没想到巡林任务还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好像实现了个人价值,但爆破学子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她咽了一下口水,满脸决绝,想要见证这命中注定的宿敌……下一秒,钳子落在地上,不由得也看呆了。
其余人见到她这副反应,按捺不住好奇心,一个接一个地围了上来。
毫无疑问地,一起进入了木头人状态。
“天……天啊……”
良久,才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像是梦呓,又好像只是单纯自言自语的感慨。
“这……我们喝的菌菇汤是不是有置换作用,到底是什么成分能营造如此美好的幻觉……传说中的忘忧莲吗?”
箱子里的是一个女人。
她蜷缩在箱子中,手腕脚踝都被丝织品束缚着,长发如瀑,色泽若新雪,映着沉沉睡去的沉静睡颜,如同荒原上乍现的天光一般的相貌,神明一般,让人心生震颤。
血迹蔓延,平生凄艳,丰满重瓣的白花染上猩红的贪怨抟结。
可手指触摸到她如蝶翼般的眼睫时,又像是碰到了阳光集射下破雪展开的花朵一般。
提纳里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窜过一阵细小的电流。
他连忙定了定神,用手去试她的脉搏,确认了对方还活着。
而不是自己方寸大乱,手指克制不住得发软发抖。
……真丢脸啊。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提纳里已经把人家的脸遮好,背着她走在回程的路上了。
背上的重量轻盈得像是一尾搁浅的鱼,隔着湿透的衣服贴着背,近到欲盖弥彰。
几乎肌肤相贴。
满到溢出去的水雾朦胧在她海藻般的发丝上,也模糊了提纳里耳朵的感官。
提纳里觉得自己准备的不太充足,应该多备点东西,如此就不至于自己着凉,额头到脸都在发烫了。
雨靴也像是胶着在暗色粘稠的泥里,步子都慢了下来。
均匀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提纳里的思维微妙地发散了一瞬。
或许应该庆幸打开箱子的是自己。
他放轻了力道,轻轻把人又往自己背上掂了掂。
少年的胳膊谈不上强壮,看着纤瘦,但宽肩薄背,肌肉紧实有力,背起人来也并不吃力。
手掌护在她膝后时,提纳里总觉得她骨骼脆嫩,体温冰凉,越发放轻了力道,好像背上的人是一枚泡沫,多用些力就散了。
……
你在沉睡中,朦朦胧胧感受到胸前的热意,驱散了失血过多,透骨的寒意。
你困倦极了,努力睁眼,迷蒙水汽中,暖色灯斜斜勾勒出两只毛茸茸的墨绿色耳朵。
再往下,映入眼帘的是白皙清俊的少年长相,一双狐狸眼睛,细长而年轻。削肩与薄嘴唇,齐耳的墨绿色头发,完全没有雇佣兵的凶悍气质。
墨绿色的小狐狸抿着唇,神情复杂,不知在思索什么,时不时蹙眉,又悄悄叹气。
……安全的。
确认了这一点后,你眼睫一颤,再度陷入了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