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钥匙》铃酱

2、塔狄尼

　　她沿着一条狭窄的石板路走回那幢房屋门前。收起雨伞，推门而入，顺手就要把门关上。
　　一股强力从外面抵住了门，执着的力道推着她退了一步。紧接着，罗伊闪了进来。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面色阴沉，幽深的黑眸里隐约有苦恼浮现。

　　“你可以叫我塔狄尼。”女人答非所问地对他笑笑，转身朝里面走去。
　　这次，罗伊没有犹豫。他跟着她穿过一段堆满杂物的甬道，甬道尽头连着一个开阔的房间。房间里随意摆放着十来套大小不一的木桌椅。左侧的墙上嵌着一个壁炉，旺盛的火光将大半个房间映成了橘色。右侧是一排窗户，玻璃上不断地淌下水来，从屋内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如注的大雨和越发昏暗的天空。正对面的墙上被装满了酒架和橱格，酒架前是高高的吧台，吧台旁边有通往二层的楼梯。

　　房间的各个角落都堆满了东西，每一寸墙壁也都被利用了起来，上面不仅贴满破旧的图纸、手绘的风景和肖像，还挂着不同型号的船只模型，以及奇形怪状的鱼骨头。

　　罗伊还在打量房间，塔狄尼就将一条毛巾扔到他的脸上。
　　“去那儿，把你自己弄干。”
　　她指了指那个壁炉，然后钻到吧台后面，从酒架上取下一只漆黑的瓶子。

　　壁炉前铺着厚厚的地毯，围着炉子放着一把胡桃木的靠背长椅，一把扶手软椅，和一把摇椅。
　　罗伊脱掉鞋子，用毛巾把头发和身上擦了擦，走到炉火前坐下。不一会，塔狄尼端来两只盛着殷红液体的高脚杯。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罗伊停下手里的动作，接过她递来的杯子。

　　“你很在意这个。”
　　塔狄尼坐在长椅的一头，并将双腿也蜷在了上面。在暖色的火光下，这种姿势让她显得意外的温顺，全不似刚才那样危险。她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薄薄的嘴唇立刻被染成了浓烈的红色。她伸出舌尖在唇角舔了舔，一手支头，看着罗伊饶有兴趣地问：

　　“罗斯菲尔德少爷，您该不会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

　　罗伊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他确实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为了掩藏行踪，他想尽了办法。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还是对方有意在试探。到现在，他依然读不透她的心思，可她却好像能轻易地把他看穿。

　　塔狄尼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愉悦地笑了：
　　“告诉你吧，我能够未卜先知。”

　　罗伊盯着她的脸，原本就算不上友好的口吻变得更加戒备寒冷。

　　“西西酒吧在哪？”

　　塔狄尼放下杯子，烈酒让她白皙的脸微微泛红。
　　“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况且，你还没有喝掉你的酒呢。”

　　罗伊看着手中的杯子。炉火小小的倒影在里面跳跃着，那透明的酒液仿佛也燃烧起来。

　　“我可以给你红宝石作为交换。”

　　他并不是害怕喝酒。只不过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当你看清对方的心思时，你自然就能判断出他是否值得你信任。但是姐姐说，建立在这种能力之上的信任并非真正的信任。罗伊一直不明白。

　　现在，他终于开始意识到如果不能使用自己的能力，要信任一个陌生人是多么困难的事。

　　他望着塔狄尼，不太确定能从她口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但后者只是斜靠在长椅上，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几分，看得出来酒力正在迅速地发作。

　　“……你有很多的红宝石。”她的吐字变得有些含混，蓝眼睛里闪烁着微醺的亮光。
　　“你……很慷慨。”

　　罗伊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女人，尤其是喝醉的女人。
　　至于他姐姐，他从不曾发自内心地认为，那家伙应该被列入“女人”的范畴。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罗伊抬起眼，先是看见一双光脚，很快，一个高个的金发男人完整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那人的身材堪称完美，肩臂的线条干脆而有力，既不像罗伊所熟悉的那些养尊处优的柔弱的贵族，又不像常年出海的海员那样浑身结满了大块的肌肉。他空着手从楼梯上快速地走下来，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仿佛对什么都不屑于顾的散漫气质。蓬乱的金发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跳动着，身上那件无袖短衫的扣子已经掉光了，露出紧致的麦色胸膛。

　　他似乎在想什么事。直到走到楼梯口时，才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投来一瞥。那神情看上去，仅仅是为了确认壁炉前有没有人。

　　罗伊发现，他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但和塔狄尼不同，那色彩更深。它们让罗伊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坐船出海时，自己兴奋地趴在船弦边往下面看。在半透明的海水之下，有一种隐藏在更深处的，变幻莫测的蓝色。他一直记得自己当时那无比惊喜的感觉。和宽广壮阔的海面相比，他更喜欢海水深处的神秘的颜色。回到家后，每每想起这美丽的颜色，都会神往地发呆。

　　他愣了一下，那个男人已经背向他们，走到吧台前面去了。
　　塔狄尼回头看了一眼，起身朝他走去。

　　“……他怎么样？”罗伊听她小声问道。

　　“睡着了。”金发男人拿起一瓶酒，看了看，轻松地用牙拔掉酒塞。他的声音掺着疲惫的沙哑，听起来非常冷淡，甚至有点厌烦的意味。他把酒倒进两只高脚杯里，粗暴的动作让酒珠溅得到处都是。

　　塔狄尼并不介意，反而温柔地偏过头，在他的肩膀上吻了一下。
　　“你应该去睡一会儿。”

　　金发男人不置可否。他沉默地喝掉大半杯酒，伸手搂过塔狄尼的肩。

　　现在，他们两人都同时背对着壁炉。一直在静静观察的罗伊突然发现，这是一个机会。

　　他迅速地将杯中的酒倒进壁炉，又将酒杯放在地毯上。
　　一小杯酒不会对火焰造成太大的影响。壁炉中窜起几缕红光，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一股淡淡的焦香飘散开来，罗伊连忙抬起手，在面前的空气中挥了挥。

　　“……亲爱的，别这样。”这时他又听见塔狄尼对那男人说道。她撩了撩乌黑的卷发，侧身靠上吧台：“美色当前，笑一下都不肯？”

　　金发男人慢慢将手指插入她的长发，轻揉两下，嘴唇印上她的额头。
　　“你还要我怎样？你永远是这么美，把我迷得神魂颠倒。”

　　他应该是笑了，因为望着他的塔狄尼突然露出快乐的笑容。罗伊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美，特别是当她看起来像是在真心欢笑的时候。

　　“我去睡了。”金发男人收回手，转身走向楼梯。在那一瞬间，罗伊暗暗希望能再看到他蓝色的眼睛。但直到他消失在楼梯的顶端，他也再也没有回头朝这边看上一眼。他好像完全不在乎房间里都有些什么人，只是下楼来喝杯酒而已。

　　塔狄尼走过来，站在罗伊的面前。

　　醉人的色泽还没有从她的脸上退去，但罗伊能感受到她目光中那些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东西。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尽管她的个子原本还不及罗伊，和那个金发男人比起来就更显得瘦小，但她此刻迫人的气势就像火焰中最明亮的部分，令人望而却步，不敢直视。

　　“小子。”
　　她的语气冷得可怕。罗伊终于能够肯定，她先前确实没有用真实的一面来对待自己了。

　　“你犯了规。”她扫了一眼地毯上的空酒杯，继而盯着罗伊的脸。

　　“现在，你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