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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路,依旧是那么长,转眼又是快到暮色时分。她出门去,小推车已经被冬生推到屋子里,她便弯腰拿起条凳,继续收拾起来。

      夜的风,渐渐起了。她竖起宽大的衣领,头发吹得凌乱,也都被裹在衣领里。这风,并非很冷,如炭炉的灰烬下最后的余温。她抬头望了望西边的天空,这天,是又要下雪了。

      她又习惯地往大路上看去。连着几日的晴天,雪已经快要化尽,大片的黄土裸×露出来,只是土里裹着冰,冻得铁一般硬,行人稀少。偶尔的几次,策马疾奔而过的,不是边关加急的战报,就是城内惊动,行兵拿人,劳师动众,气势汹汹,仿佛沙场出征的将士。不过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偌大的疆土之上,能逞威风的地方,真的不算太多了。

      又是几匹马飞蹄而来。

      一只陶罐孤零零地躺在路边上,那是方才有人起了兴致,踢到那里去的。女人忙去捡,然后那马却来得太快,黑煞风一般地。女人一个闪身,翻到地上,安然无恙,然而陶罐哗啦一声,碎了。

      女人便去收那碎片。马蹄过后,只剩一阵恍然的空落,忽然又被马蹄声打破。女人抬起头,只见一锭银子被丢在地上,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端坐马上,喘着粗气道:“方才无意冲撞姑娘,我家公子遣我来,这锭银子算是赔你的!”说完,又纵马去了。

      女人站起身,远远望了一下,看不清面目,只是马上的身姿修长,一袭便袍,被风吹得鼓胀,脚下穿的想是官靴。他似乎也向这边望了一眼,极短暂的,而后重又扬鞭。

      捡起银子,她回了屋子去。

      少年的伤渐渐地好起来。两天之后,女人并没有赶他走,只是话依然少,熬好了药,便端来,喝完便拿走。又过了几天,他便能下床去。屋外正是狂风暴雪,四野无人,他就上到地面来,偶尔在屋内活动活动手脚,又往窗外看女人在灶上忙活。

      屋里的炕烧得极暖,屋外却是天寒地冻。他看着她不时地搓手,又拿菜刀去磕水缸里厚厚的冰。不由开了门出去,拿过刀来,三下两下砸碎,继而舀起一瓢水,倒到锅里去。

      女人见他身上单薄,脸色红润得却像是沐了阳光。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眸子正熠熠地看着她:“我来帮你吧。”

      女人不置可否,他却已经蹲下身去,拨一拨灶膛里的柴草,让明火更旺一些。

      烧好了水,又洗了菜,油一下锅,便是扑鼻的香气。不消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两人对坐下来。女人见他还穿着先前的脏衣裳,便走去墙边开了一只大木箱子,掏出两件衣服来,一件白纻长衫,一件黑缎外袍。少年见她一阵犹豫,轻轻叹了一声,但终于拿过来,放到他身边,说道:“夏天的衣裳,单薄了些,你先换上,那边还有件皮绒斗篷,总可抵挡些严寒。”

      竟是男装?少年心里微微生了疑惑,但也不多问,谢了声,便走去里面的隔间换上。再出来时,女人正要端起碗来吃饭,下意识地对望,登时愣了。

      对面的少年,下巴上显见了青黑的须根,面颊的伤口正在结疤,略带一丝的落拓。然而脸庞方正,英气逼人,额前的碎发不羁地掠过两道剑眉,眸子乌金流光。此刻他穿着方才的衣裳,白色的衣领衬托起他耿直的脖颈。衣领下,一袭亮黑的缎袍修峻不俗,缎面上隐隐绣着云纹如流水。黑色宝带合腰扎起,鸡血红的玛瑙嵌上腰间,火一样地,灼在人的眼眸。

      女人垂下眼去,不由在心里想道:“这件衣裳,若是穿在他的身上,会更加好看吧。”

      这原本俊逸的少年,此刻已添了沧桑。若是他,四年的时日磨砺,也应是如此吧。

      没有答案。

      少年见她神色忽得黯然,心里更是揣度起来。这女人,丝毫不简单啊。

      她的高妙医术,她的茶寮密室,以及她与冬生的关系都惹人琢磨,然而又琢磨不透。末世之中,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方式过活,只是在外人看来无法理解罢了。但那些流言蜚语却传得沸沸扬扬,竟还有人把这里说成是一家黑店,所以煞气冲天,这才没人敢来惹她。他轻笑,这大半是不明就里因而以讹传讹了。

      但若然她开的果然是家黑店,那么她如此救他,又是为什么呢?

      可是,她毕竟是救了他,萍水相逢,临危济困。

      少年的眸光聚起,忽然问了句:“有酒吗?”

      他说话的时候,扯动伤口,暗暗“嘶”了一声。女人见了,却不阻拦。“也好。”

      短短的两个字,却是比酒还要暖人心。

      女人于是起身拿了壶酒来,刚要放到小炉上去。少年起了兴致,说了声“我来”,这边忽然伸出手去,正把那酒壶连同女人的手一并握了个准儿。女人眉头一蹙,当下,眼睛半眯起来。少年触电似得松了手,再触到女人的目光,不由愈加尴尬,脸竟微微红了。“我——”

      女人则解开眉头,将酒壶放好。

      风仍在夜的窗外肆虐,雪是大片的,如鹤的羽,被风扑到窗纸上,登时便化了,留下一个半湿的印儿。屋内愈加地静下来,只红透的茶炉里偶尔几声噼啪。酒壶里开始冒出雾似的热气,满溢的酒香暖得熏人欲醉。少年呼出一口气,不由笑了,“白纸拥窗堪听雪,红炉著火别藏春,果然是应景的好句。”他拿过酒壶,倒了两碗,然后举起来,冲女人道:“能——干了这碗酒吗?”

      女人看着他,端起酒。少年则正坐起来,神情慎肃:“我——云旷,蒙姑娘救命之恩,本是感激不尽,但恐怕此生难以为报。只以这一碗薄酒,忝颜相敬!”一字一顿,满腹豪情与沉痛,最终一仰而尽。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女人恬然道来,而后浅啜了一口。

      云旷看着她:“姑娘若是言杀了魏贼之事,云某九死一生,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

      “家仇?”

      “对,血海深仇!”

      女人笑了笑,依旧是冷冷的。“却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做。”

      云旷也笑了,若春阳般:“那看来,我还算是个好汉,不过却是个没有明天的好汉。”

      女人沉默了一下,正当云旷以为就要如此沉默下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能杀得了权倾天下的当朝一品,总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字字轻缓,却是掷地有声。

      云旷这一次没有诧异,似乎早知道女人聪明若此,不会看不出他背后的千丝万缕。他依旧是笑笑,又喝了一口酒:“那姑娘呢,这间茶寮仅仅只是茶寮吗?”

      于是两人的眸子碰上,一边是清澈得直指人心,一边则如幽潭里的两点寒星,闪烁着冷冷的神采,让人捉摸不清。“大营里出来的人,果然不简单。”她自语道。

      这一次,云旷却是讶异十分。她竟连自己的出身都洞若观火。她,到底是谁?

      女人却接着说道:“我等的人还没来。你不是——也在等吗?”

      云旷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掏出腰间的那块玉佩,在烛火中,泛着青荧荧的光。“这是临别时,我一位好友所赠。我知道他一定会来,不过现在,我却不想他来。”

      他不再说下去,又倒了酒,嘴角勾起一缕笑来。女人看着他,脸上微微有些怅惘。“他——”她终于清晰地问了一声,却又顿住,似乎在顾忌什么,转而开口道:“若真是你的朋友,绝不会见你犯险而不救。”

      云旷本以为她要问什么,却又听到她这样说,于是应道:“我和他都出身宦门,相识于边关大营,不过他是前去巡视,而我却是被流放到那里。他是先皇末年的甲榜进士,只是性子淡泊,对名利并不热衷。外放几年,为官清明,家里妻子温柔,一双小儿女也清秀可爱。皇上见他政绩可嘉,多次下旨擢升,他都推辞不就。”说到这里,他不由摇摇头:“这件事,他本不该牵扯进来,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要报这血海深仇,宁死也是无憾的。”

      “哦。”女人应了一声,又像是叹了一口气。

      他见女人停下筷子,这才发现,桌上的菜早已是冰凉了。“都是我,这菜——”

      “我吃好了。”女人下了炕,把饭菜都拨起来,他也赶紧帮忙收拾碗筷。女人却拦住他:“药该熬好了,你自己去端来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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