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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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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治粟内史府出来,永娘掏出怀里的银票,往食指上吐了口唾沫,兀自数了数。
三千六百七十四两,有零有整。
永娘心中哂笑,贺眉大张旗鼓搜罗后宫,也不过就榨出这点银子,都不够他们庆国办一场夜宴,天朔的后宫也像天朔这个国家的国祚一般,不成气候。
永娘又想到贺眉,真不知道三皇子那等贵人,怎么看得上这样一个蠢笨胆小没本事的丫头。下药也不敢,跟天朔皇帝如胶似漆了两个月,肚子也没什么动静。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掺和什么时疫,这次大费周章把后宫得罪了个遍,也不过就是得了这点不够塞牙缝的银子,还邀功似地让她出来办这趟差事,就这点银子,也配让她庆国觊觎。
不过她好歹还算愿意费点心思,若是和当年那人一样,上了人家的床,便被男欢女爱蒙了眼睛……
思及当年,永娘的脸上浮现一层阴鸷之色,青璧啊,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只要你把那份名单给我,你便还能好好做你的太后娘娘,可你竟冥顽不灵至斯,既如此,你欠庆国的,欠他的,也到偿还之日了……
说罢,看周遭无人,便念一道心法,身形顿时虚化,飞速向广慈殿移动着。
一路上来往宫人面面相觑,只道奇怪,这炎炎夏日,周遭怎么平白扬起一阵风。
躲在树影里的来思和夜聆观此“活人凭空消失”的奇景,心头皆是一滞。
夜聆立即转头对来思说道:“回去禀告主公,事情有变,今日机会难逢,当借护国寺之助力,生擒永娘,一旦错过,此贼万难对付。”
来思点头。
这边永娘已穿过漫长宫道,来到石拱门前。
紫藤花已谢,枝叶却一日比一日葳蕤。
林荫里,永娘鬼魅一般地站着,凝视广慈殿的院落。
她见七八个沙弥正在忙碌,有人修剪花枝,有人清理泉水,天空飞过几只鸟,莺啼婉转,沙弥们头都不抬;她抬手弹出一枚鹅卵石,击在广慈殿主殿的石柱上,砰然作响,沙弥们也毫无反应,同她前几次来打探的情景无甚不同。永娘不由冷笑,这位天朔国君倒也称得上有几分心计,着这些聋哑儿伺候那女人,这样一来,有些事情,看得见,听不见,更说不出。
可是国君大人可曾料到,若有江湖高手要来取你亲娘性命,单凭这些个残废沙弥可还拦得住?
永娘抬手取下自己的发簪,轻轻一捏,蜷曲的发簪便如蛇形展开,活物一般钻到了她的袖子里。
她借着林荫的遮蔽,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中指拇指向袖口微微弯去,那活了的簪子便吐出一根长丝,乖乖递到永娘手里。
永娘面上浮现一层微笑,她这兵器数十年来杀人无数,杀这些修行中的半佛倒是头一回,不过也很有意思,阻她庆国成大事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阿弥陀佛,永娘心中默念,不会很疼的,还未来得及疼,这跟长丝便会穿透你们的脑袋,你们的死亡将和你们如今活着一样,无声无息。
长丝出袖!
炎夏的黄昏里只见一道锐利的光线朝泉眼处一个沙弥的脑袋飞去。
可霎时间,这背对着永娘,原本毫无防备的沙弥得了前方同伴的眼神,堪堪躲过致命一击,然而动作还是稍迟一步,被这道光线生生割去了半个耳朵。
“呃!”沙弥痛呼出声,手掌摸向自己的右耳,一手黏腻的鲜血。
谁料又一道光线飞来,速度之快,沙弥自觉很难躲过,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千钧一发之际,被侧后方的同伴拉了一把,这次,是脸上裂了一道口子。
其他沙弥迅速反应过来,找出了杀人光线发出的源头,迅速包绕永娘的位置,列起阵法。
永娘从枝丫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罗刹一般。
“还是小看你们了。”永娘嘴角挂着嗜血的笑容,手指缠绕着发亮的丝线:“你们这群聋哑儿,眼力倒是好使,还不算全废了,有意思,哈哈,有意思。”
说完这句,声音抬高了一点,冲殿内喊道:“青璧啊,阿姊又来看你了,虽只三日未见,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阿姊想你得很,你不出来见见我吗?”
殿内没有声音回应,永娘似被激怒,喃喃道:“贱人……”
永娘刚要再次出手,便听身后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阿弥陀佛!牵丝娘子,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永娘回头,见一僧人,约莫五十来岁,脸上挂着她最讨厌的伪善的笑容。可是这张脸……这张脸在哪里见过呢……
永娘脑海中一道亮光闪过,猝然抬头:“你是……你是澹台青珏!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僧人笑容更深一分:“澹台青珏确已死了,死在二十年前的绮澜河一战,如今活下来的,是苦行僧空渡。”
永娘的双眸烧起火来:“你怎还有脸活着,若不是你兵败绮澜河,如今的天朔早已是我大庆王土!这般辱没母国的废物,怎还有脸活着?!”
说到这里,永娘似乎又想起什么:“啊我知道了,你妹妹上了禹无妄的床,受他魅惑,心甘情愿做了他的人,你们便兄妹勾结,背叛大庆!当真是家学渊源啊!一窝没有脊梁的叛徒!”
空渡的笑容淡了下来,他心中苦笑,兵败绮澜河……已然过了二十年,这道心结仍叫他心生波澜……
他出家之前,是个将军。
为母国鞠躬尽瘁,生平唯一败绩便是在与天朔交战的绮澜河,他们错估了天朔的兵力,也错估了当时的天朔皇帝禹无妄。
他们要的是兵贵神速,可禹无妄竟能生生将他们拖住,一场边境之战,竟打了将近三个月。
他们的粮草已消耗殆尽,无奈之下,请求援军,可援军竟迟迟不到。
但即便如此,这一战本也不用败得太过惨烈,他们本可撤回离绮澜河最近的霜城再谋时机,可是当他率领仅剩的八百骑兵去往霜城时,城门紧闭,无论他的部下如何呼喊,都没有人来给他们开门。不久之后,城墙上竟站满了弓箭手,将箭矢对准了他们。城主站在烽火台,对他说道:“澹台将军,你此次战败实在出乎意料,霜城尚未做好迎战准备,且我霜城是边境要塞,万不可失啊,你万莫把那天朔兵引过来,速速逃生去吧。”
那一刻他们才知,母国抛弃了他们。
八百骑兵重回绮澜河畔,本想连人带马以身殉国,可远远便看到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少年见他们策马不停,似要投河,便疾呼一声。
他永远记得那孩子当时稚嫩却焦急的声音。
“舅舅!舅舅且慢!将士们且慢!”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禹靖央,他看他一眼,便知他是谁,他长得太像他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妹妹。
禹靖央抬一抬手,身边的护卫便停了下来,他独自策马,走近他几步。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禹靖央动了杀心,只要手刃这个天朔皇子,他便对绮澜河之战有个交代,他和他的兵就能重回故国,来日仍可再战!
可眼前的少年,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的身上同样流着他澹台家的血……澹台家世代忠良,男丁皆从戎,全是为国捐躯而死。
而如今,母国抛弃了他,他的妹妹青璧,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这孩子……是青璧的儿子……他下不去手。
似是看出他的挣扎,禹靖央没有生气,也没有害怕,反倒是安慰他似地笑了笑。
“舅舅,绮澜河一战,胜负已分,这大河里头已经有太多尸首,多你们这些人,毫无意义。舅舅,阿娘在等你,我保证,只要你们投诚,父皇绝不枉待你们,活下来,活下来才有希望。”
澹台青珏这才抬头,认真打量禹靖央,他虽然年少,但身姿琅然,已有皇族威仪。同庆国皇城那些纨绔子弟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他苦笑出声,他本以为,他这样身经百战的将军,输给天朔这样一个大庆从未放在眼里的弱国,只是偶然,如今才知,这一战,输得或许毫不冤枉。
禹靖央又走近他几步:“舅舅……我们回家吧。”
“我的家在大庆王都。”澹台青珏用尽最后的勇气说道。
“有家人在的地方,也可以是家。”禹靖央回答他。
……
二十年了。
回想那时,仍像是昨日一般。
如禹靖央所说,禹无妄确实没有枉待他们,他知这些将士心中再如何愤懑,也必不愿意入天朔军中,对故国亮出兵刃,便给他们分了良民户籍,让他们在天朔境内过起了寻常百姓的日子。
可唯独对他,禹无妄实在割舍不下。
“青珏,你是难得的将才,当真不愿意再纵横沙场了吗?”
澹台青珏摇摇头。
禹无妄彼时捏一捏眉心,叹惋道:“兄妹两个,一样的倔。孤真不知该拿你们如何是好。”
那一天,也是澹台青珏在俗世的最后一天。
他同禹无妄见过之后,便去看了自己的妹妹,她也一样,嫁入天朔十余年,却依旧走不出对故国的依恋,两相矛盾之下,常伴青灯,了此残生。
也是那一天,青璧亲手为他削发,他笑了笑,想起小时候,青璧最喜欢为他束发:“哥哥的头发真好,比女子的还要柔顺听话。”
然时移世易,竟要她亲手把它们一一割下来。
最后一缕青丝落地,世间再无澹台青珏,只有无家无国,孑然一身的僧人空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