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表予心》厌食症患者

2、第二章

　　许是岳明树回家说了此事，第二天一大早，岳怀素亲自上门来了。有客至，我自然而然地被放了出来。在这一点上，我倒有些感激他的到来。窝在房里闷了一天，我只有看着吟儿一针一针地绣活儿，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但是如今我坐在梳妆台前，从镜子里看着吟儿一点一点地把我的头发挽好，心里却渐渐升起几分惧意。

　　我犹犹豫豫地说：“我能不能不过去啊？”

　　吟儿把明珠镶成的小小夹子一枚枚缀在我头上，理都懒得理我。我的问话落了空，心里也跟着一空，又渐渐涨起气来，噎得难受。我又说：“我不想去见他。”

　　“谁？怀素少爷？”吟儿随口回道。

　　从小我就管岳家的两个少爷叫做怀素哥哥，明树哥哥。吟儿自幼跟着我，也随着我叫怀素少爷，明树少爷。我捻起一枚银质鎏纹的簪子把玩着，不想说话。

　　吟儿是个玲珑剔透的，对我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她轻笑两声，道：“现在怕丢人，昨儿怎么就口不遮掩，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听说老爷直到晚饭时还在生气呢。”

　　我讪讪。岳明树既然把这件事捅给了他哥，还不知道会怎样说我。虽然以我对他的了解，岳明树定不会说出我什么不好来。可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没准别人会怎么想。

　　许是会觉得我确实没家教没体统吧。我开始后悔了。

　　一步一步地挪到正厅。屏风还是那扇屏风，路还是那点路。我像脚步灌了铅一样一点一点地往前蹭，听见父亲说：“明树昨日已提过了，侄儿有病在身，今日着实不必亲自来这一趟的。”

　　岳怀素当真生病了？我一愣。还以为昨天岳明树说的都是在撒谎。原来看似真实的实际是谎言，比如我的刺绣。看似拙劣的谎言却是事实，我却没有当真。

　　我抬脚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见只有父亲一人坐在正首，不见母亲。岳怀素坐在昨日岳明树坐的那个位置上，穿着一身青衣，剑眉薄唇，宛然就是多年前一同在学堂时的那个模样。我有些不自在地跟他见了礼，父亲又吩咐道：“给你世兄奉茶。”

　　一边早有侍女端了茶盘上来。我托了茶盅双手递过去，岳怀素便站起来接过。我想着道歉的话应该随着这茶一起说，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修长的手指在我面前一闪而过，白皙手背上几个红点分外明显。

　　我问：“怀素哥哥怎地生了病，起了烧？”

　　岳怀素扶起茶盅来啜了一口，随手放回几上，才说：“前日不慎淋了雨。如今已看过医生吃了药，并无大碍了。”

　　我看着他的脸，一向白皙的面颊上掩饰不住两团不正常的红晕，一看便知他仍烧着。压抑不住满腔的好奇，又想问他，怎么稍稍淋雨就会发烧，他又不是那么柔弱的人。想了想，还是问不出口。只得说道：“怀素哥哥生了病，理当静养才是。”

　　说完这句话我又后悔了。究竟是谁害他不能静养还得跑着一趟的啊，不就是我嘛。登时便有些脸红，再也不敢看他一眼。

　　岳怀素说：“不过一点小恙，子多妹妹不必放在心上。将养两日便会痊愈。”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站得更不自在起来。父亲咳嗽一声，道：“子多你先下去吧。”我如得了赦令一般落荒而逃，绕过屏风跌撞出门，宛如失了魂。

　　出了门我才想起来，我是不是应该跟他说一声“恭喜”？

　　他中举时，我就欠他一句恭喜。如今，到可以一起补上了。但是这恭喜似乎同那道歉一样，梗在心里噎在嘴里，临到头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

　　我想，倒也不在乎这一时。反正他成亲的时候，我也一样可以见到他。那时再说，也不迟吧。

　　一个月转眼过去。吟儿的水仙也绣好了，岳怀素的婚礼也到了日子。他的婚礼哪有不热闹的。成亲的两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更是摆足了架势。

　　我自那日闹了一场，一直有点不敢见他们家的人。就连后来明树又来了两回，我也躲着没有见他。婚礼这天，虽然明知凭着我们两家的关系万万没有不去的道理，我仍然小小地抗拒了一下。抗拒无效，提前几个时辰便被母亲拉到了岳家。

　　四处见了礼，我跟着母亲陪着岳夫人，也就是我未来的婆婆，闲话家常。她们的话我没有什么兴趣听，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扮淑女。这挺背梗脖腰板竖直的姿势坐不了多久就会浑身酸痛，满心的苦涩直涌到喉口，苦不堪言。

　　岳夫人大概看出来了，对我笑着说：“子多你去找明树玩吧，不用在这里陪我们两个老婆子。”

　　真是善解人意。我感激地冲她笑笑，出了门。一出门我才意识到，这偌大的岳府，竟然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找明树。

　　我凭着小时的记忆朝西边走去。岳家西跨院分了两个小院子，住了这两兄弟。其中一个红灯遍照，自然是岳怀素的新房。剩下的那个，自然就是岳明树住的地方。一路上没遇上什么人，大约丫头小厮的都去前厅忙活了吧。

　　站在岳明树的房间前，我犹豫着，忐忑着，最终下定决心，屈指敲门。

　　没人应答。

　　哦。我恍然。此时他也应在正厅忙吧。我想着自己不能抛头露面的，顿时犹豫起来，似乎真是没地方可去了。

　　我绕出他的院子，沿着细碎石子铺成的小路慢慢走。一抬头，面前的却是红彤彤一片，岳怀素的院子。我想此时岳怀素八成也不在吧，应是去接新娘子去了。左右无人，我迈步而入。和岳明树那里不一样，我很少进岳怀素的院子。大约还是被他吓得。他总是对我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功课不完成，上课不认真，贪玩捣蛋，什么什么的，逮着什么由头都能数落我一顿。要么就是一副冰山脸，眼神一扫便能扫得我退避三舍。

　　停在一棵柳树下，我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树皮，指尖带来凹凸不平的触感，我脑海里却浮浮沉沉，不知转到了哪个漩涡里去。

　　光阴真是似箭。我以为我还年少，却已感怀起时光来了。

　　一缕枝条垂了下来，我随手捏住，上面几枚残叶，仍绿，却不再生机。我抬头看天，天色真好，湛蓝如水。

　　房门“嘎吱”一向，我回头去看，岳怀素一身褐红婚服，玉树临风地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