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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   赵夜白最后一个字唱完,那鼓点还没消下去,他就知道自己就已经赢了。有人在台下仰起眼看台上的他,斑衣彩戏,就像是在看一个真正的帝王。早就得了沈绍消息的记者们蜂拥而至,相机上闪光灯噼噼啪啪,闪电似的,耀花了赵夜白的眼。他忽然觉得正走在棉花堆里,两条腿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好容易一步一步挪回后台,刚在妆台前坐下,一时撑不住就伏在案上,瓶瓶罐罐油彩首饰洒了一地,也懒得叫人进来收拾。他听见沈绍在外面张罗着什么,还有无数人他的名字齐声叫唤,赵夜白,照夜白,雄鸡一唱天下白。人影幢幢来来往往,将门户拍得山响。
      “让我歇一歇罢……”
      赵夜白权当自己瞎了眼,聋了耳,纵使天塌下来,也有沈绍撑着。
      他将犹自涂着脂粉的脸孔埋在双臂里想要小憩片刻,胳膊肘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支起一只眼,朦朦胧胧中只见一个赭红色的食盒规规矩矩摆在桌子上,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赵夜白一个激灵坐起来,环顾四周左右无人才轻轻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式四样小点心,一碟奶豆腐,一碟绿豆糕,一碟驴打滚,还有一碟山楂片,都是清凉润喉的吃食,被极仔细地垒成品字形,玲珑剔透,还点着露水似的。赵夜白缓缓伸出手,生怕碰碎了,三根指头托起一个绿豆糕送到嘴里,沾唇即化,满口流香,清甜不腻正是他吃了十余年的那个味道。他将食盒底下的那张纸条抽出来,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他愣愣想了半晌,突然会心一笑,对着案头灯烛再看,竟慢慢现出微黄的墨迹来。
      那是一幅小画,或者连画也说不上,只是几笔简单的涂鸦。
      一个大头小人,寥寥勾勒出哭丧着的一张脸,可怜兮兮伸出一根食指,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
      “又不小心伤了么……”赵夜白哑然失笑,嘴里的绿豆糕,回味也突然涌起腥涩。他就着那纸条的背面,蘸着殷红的丹彩,也画了一个小人,两只黄豆眼眨巴眨巴的,正将那根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又吹。他自己看着也好笑,又在旁边写道:“切莫沾水。”折了几折,塞进碟子下面。
      赵夜白避开众人叫来班里的一个小弟子,若无其事道:“待会儿有人来取这盒子,我若是不在,就由你交给他。还有……”赵夜白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告诉他说,我最近忙得很,这段日子还是不要来戏院了。”
      赵夜白曾想,这般便好了罢,不知不觉,两不相见,但他却没料到冥冥中自有定数,那生死簿上写的何年何月,竟是谁也无法更改。
      三日之后梨园大会鸣金收场,赵夜白轻轻松松摘了生行的魁首,被誉为天下第一生,沈绍那边早就造好了势,大小报纸连篇累牍都在头版将赵夜白捧上了天。报道里配的照片都是沈绍亲自挑的,一张戏台上的汉元帝登场亮相,贵不可当,一张戏台下的便服,是沈绍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套西装,却是清秀俊气,摩登十足。版头上粗黑的大标题也是沈绍定下的——一代戏王。只不知一心做着王妃梦的柴幼青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强令公馆再不许订任何报纸。
      沈绍没跟赵夜白商量就在北平数一数二的盛德楼定了个包间,时近年关,戏班忙了一年正在清点帐目,班主请赵夜白示下买点什么好吃好喝好穿好玩的,给孩子们开开心。前一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雪,学戏的孩子们难得能睡个囫囵懒觉,刚起来在门口的雪地上打雪仗,堆雪人玩,可巧就有一辆黑色汽车一阵风似的刹过来,溅了他们一头一脸的雪,车窗一动,从里面递出个大纸包。有个小孩凑上去看,半晌,猛然大喊一声:“是糖葫芦!”
      孩子们轰然欢呼,纷纷拥上来一抢而空,有伶俐的抻着脖子,献宝似的问:“二爷,是来找夜白师傅的?”男孩女孩都笑了。
      沈绍认得他,是跟赵夜白日子最久的徒弟,无名无姓,当初赵夜白从锣鼓巷里面捡回来,取了个名儿叫少白。沈绍摸摸他的头:“快,去吧你家夜白师傅叫出来。”
      “夜白师傅不在!”那小少年腮帮子鼓鼓的,话都说不清了。
      “真的?”
      少白嘿嘿地笑:“夜白师傅自己说的,他不在。”
      沈绍噗的一声笑出来:“你还真是聪明……”
      “那是当然,”少白好不容易将糖葫芦噎下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嗝就冒出来,“我将来也是要当戏王的!”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沈绍歪着头想了想,道:“你们还要不要更多的糖葫芦?”
      赵夜白正坐在房里擦他的头面,珍珠水晶铮铮琮琮,忽然听见外面一群孩子吊着嗓子喊道:“沈二爷来请赵老板了!”隆冬的清晨天高气爽,那声儿冲到顶尖儿上,远远推送出去,漫过了几条街,不知道着落在哪里。只听巷子外几声狗吠,还有旧木窗子开阖的响动。
      赵夜白眉头一拧,唤过班主道:“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还不快让他们回来。”
      班主早被沈绍喂饱了大洋,只晓得打马虎眼儿装糊涂,赔笑道:“赵老板知道的,他们哪里听得进我的话……”
      赵夜白冷哼一声,将门窗都关严实了,但那喊声仍旧透过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灌满了整间屋子。
      “一请赵老板,请到积水潭,潭水清又清,牵手上小船……”
      “二请赵老板,请到后海边,过了银锭桥,今夜不回还……”
      “三请赵老板,请到景山前,楼台下相见,风流似神仙……”
      噗嗤,班主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够了!”赵夜白一怒之下将头面都扔到地上,恨恨瞪着他。
      班主一脸委屈,忙辩解道:“我可不敢教他们这些……”
      赵夜白一甩袖子,推门出去,隔着一个院子就看见沈绍连外套也没穿,正手把手将那些淫词艳曲一句一句教给那些小戏子们。赵夜白脸色煞白,立在门槛后面就骂:“你们这些小畜牲,正儿八经的戏还没学得几句,就混得个油嘴滑舌,一口一牙的马屁味儿!还说要成角儿?呸!你们睁开招子好生看着,哪个角儿一张嘴就是郎啊妹子的,说得出来个名儿,我赵夜白立马把这双眸子抉出来!”
      他满口连珠炮说得一群丫头小子们噤若寒蝉。他平素恩威并施,赏钱毫不吝惜,罚起人来也是决不留情。有几个稍微胆小的早已两股战战,一跤跌在雪地上。
      沈绍嬉笑着劝道:“主意是我出的,这都是些孩子,你冲他们发什么火……”
      “沈二爷!”赵夜白竟梗着脖子顶了回来,“这是我瑞鸿祥的家务事,您虽算是咱瑞鸿祥的恩人,大恩大德,我赵夜白记下了,今生一定报答,只是这档子事,您还是别插手的好。”
      沈绍听了不禁嘟囔道:“恩人就恩人,怎么就算是了……”
      瑞鸿祥的人本在屋子里等着看一出风流道场,没成想事情闹得大了,一时竟无法收场,三三两两都出来在院子里站着,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班主!”赵夜白余怒未消。
      “哎哟,赵老板息怒!”班主跑得急了,有心猛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天上白雪落得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发笑。
      “我问你,心有旁骛,不安本业,照着班里的规矩,改怎么罚?”
      班主五官都挤在了一处:“赵老板,您大人大量,就饶了孩子们这一回罢……”
      赵夜白斜睨着他,道:“我学戏的时候也没少向您求情,您可都是铁面无私呵!”
      班主霎地红了脸,搓着手道:“您这是说的哪儿话,我那时都是吃狗屎迷了心眼,糊涂……”
      “您可不糊涂……”赵夜白仰天一笑,“您可是顶清醒的人,没有您的那几顿板子,断成就不了今日的赵夜白!说来,我还得谢谢您!”他突然觉得手心有些冷汗,不动声色掏出帕子来揩干净了,随后点着窝在雪地里一个一个的黑色小脑袋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你们如今走的路,我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谁要是不服,行!就摆下台子堂堂正正比他三场,本子随你们挑,倘若有一场唱得比我好,我立时就跪下叫你们一声师傅!如何,敢不敢?”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偶尔响起一两声抽泣也赶忙咽了。
      “班主,拿凳子和板子来。”
      学戏的孩子们平生打惯了板子,也最怕打板子,一听这话,顿时哭作一堆,里面数少白哭得最凄惨,边哭还边念着词儿,什么爹不亲娘不爱的,班子里的人十有八九自小就被卖进来,从此再没见过父母,不由得人人心中凄惶。
      “现在才知道叫爹娘……”赵夜白一把将少白从人堆里拎出来,一手扒了他棉裤,班主已经将篾片递上来,赵夜白照准了就是狠狠一记,少白龇牙咧嘴惨叫一声,连竹片着肉的脆响也被盖过去了。
      “别怪我……”赵夜白手上不停又是一记,少白叫得越发响亮,“要怪就怪你们的命!你们记着,兹要是进了这梨园的大门,就没有回头路好走!要么好好唱,成角儿,要么学那些淫曲儿,趁早到八大胡同里混个脸熟!”说话间少白已叫得声音嘶哑,眼泪鼻涕流到脑门子上,糊了一脸。
      “够了!想闹出人命么!”沈绍一步抢上来,将那篾片向地上一掼,拖了赵夜白的手腕就往外走。赵夜白拧不过他,边挣扎边不住回头大声吼道:“就算是成了角儿这命也不在手里,外人瞧不起咱们,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要真到了八大胡同就是真的没救了!你们好好看看我……”
      忽然啪的一断,车门关上了。

      “你那个疙瘩还是没解开?”沈绍勾着赵夜白的胳肢窝,随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凑到嘴边,“来尝尝这个,盛德楼顶有名鱼翅捞,我吃遍北平城,就这里的最正宗。”
      赵夜白吃是吃了,就含在嘴里细细咀嚼,不吞下去也不吐出来,沈绍这时也好耐心,端着碗等在一旁看他细嚼慢咽。“我最爱看人吃饭的模样。”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时候,但凡是个人,脸都会歪七扭八,哪怕是天仙也比无盐好看不了多少。”
      赵夜白想掌没掌住,嘴里的东西全都喷在了衣服上,沈绍趁机抓起一块毛巾就在他身上上下擦拭起来。
      “我没怪你,只是你不该坏了规矩。”赵夜白终于说。
      沈绍手一滞,旋即笑逐颜开:“这还不容易?日后你赵老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你赵老板没说过的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决计不做。”
      赵夜白听他说得竹筒倒豆子一样顺溜,明白这句话他不知对多少人说过,当下也不戳破,转头看沈绍志得意满拈起一个虾圆子丢进嘴里。
      突然,沈绍勃然变色,拍着桌子大叫道:“来人!”连赵夜白也下了一跳。
      守在外面的侍应生战战兢兢地进来,道:“沈二爷有什么吩咐?”
      沈绍提起盘子就砸到他跟前:“你自己尝尝这是什么味儿!”
      侍应生大气不敢出,蘸了蘸地上的汤汁,恍然道:“二爷息怒,二爷亲点的那位厨子今儿家里去了人,碰不得荤腥,就用豆腐替的虾丸。”
      “他家里死了人就要让我跟着守孝么,混账道理!”沈绍在戏班门口被赵夜白抢白一场,正没个地儿找补,立时揪着那侍应生犯起浑来。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过来打圆场道:“不就是一道菜么,重做不就行了?”
      沈绍抬头,正撞着扶在门框上的那一只手,黑檀木,白梨霜,五根手指拢在一起,勾连着白色长衫,仿佛掬着一捧雪似的。沈绍只觉胸膛上被一杆大锤狠狠一敲,顿时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说话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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