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2》乱聿

2、吊桥效应

　　穿过早已作废的老旧操场，一栋只有四层楼高的白灰楼房立在篮球场旁边。篮球场上的球架在去年一次大地震中倒榻，此后就没再安装新的了。在此之前，时寻光还曾在这里打过几次球。现在这块球场上立的是羽毛球网，矮，不容易砸到人。

　　“这里就是你们的实验楼？”时寻光抬头看着，非常惊讶，“你要进去？”

　　眼前的大楼不仅有些旧，墙体上甚至有了很大的裂缝，也不知道是之前的地震造成的，还是刚刚才变成这样。墙脚落满了灰，尽管晃动已经结束，仍然扬扬洒洒的还没完全停下。剥脱的墙砖整块掉下来，刚好砸碎在倪仲脚边，他没动，却吓得时寻光蹦起了一条腿。

　　倪仲仰头看了眼实验室的窗户，毫不犹豫就上了台阶往里走。

　　“喂……”时寻光没来得及叫住他，索性也就不再废话直接跟上去。

　　楼梯已经裂开，透过缝隙甚至能看见底下那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走一步时寻光都觉得整栋楼在晃，说不定下一脚踩上去就直接连梯带人一起坠到楼底。他走得小心翼翼，倪仲倒像是习以为常似的根本不在乎，最后竟然还起了逗弄对方的心思，站在裂缝的楼梯上蹦跶了几脚。

　　结果倪仲这一蹦跶，可把时寻光吓得不行。

　　“你跳什么跳，塌了怎么办？！”他立马贴住墙面差点冲上去抱住倪仲。

　　“胆小鬼。”倪仲对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继续往上走。

　　妈的倪仲。时寻光在心里暗骂。

　　“你不怕死？”他看着倪仲泰然自若的背影，忍不住问。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嗯……或者该说从成功着床的那刻起，生命就在走向死亡。无论再怎么努力，对于个体而言都在倒计时。所有生物都是这样。”倪仲在一扇门外站定，伸手进裤兜里摸自己的门卡，“时间一到，必然会死。”

　　时寻光不服气，大声争辩：“就算是这样，自然死亡也和非自然死亡不一样。”

　　打开门的倪仲转过头来看着他：“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有点生气，时寻光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总之就是对这样的倪仲感到生气，“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就连想珍惜的机会都没了！”

　　“我知道。”倪仲不再和他争辩，推开门走进去，伸手开灯。

　　实验室里一些没有固定的东西因刚才地震的缘故而掉下来，碎了一地。倪仲看了眼洒落出来的药剂惋惜地叹口气，跨过玻璃器皿的碎片继续往里走，也不打算将倒地的柜子扶起来。最里面贴着墙面的冷冻柜里放着他们想尽办法留下的灭绝生物的细胞样本，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再次见到这些物种，才不得不强硬地将它们留下。

　　倪仲打开特制的冷冻柜，小心翼翼取出里面的样本逐一检查，直到全部确认完好才安心将柜门关好，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就放在这儿？”时寻光不理解，既然是重要到能让倪仲不顾危险也要来确认的东西，为什么会被放在这么老的大楼里。

　　“休眠舱你知道吗？”倪仲问。

　　怎么可能不知道。时寻光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却没将这份得意传达给倪仲：“知道。”

　　“这种柜子的原理和那个一样，除非地球爆炸，不然不会损坏。”

　　时寻光立刻就不理解了：“那你跑回来干嘛？”

　　“我不记得之前走的时候柜门有没有关好。”倪仲摸着冷冻柜松口气，“现在确定了。”

　　“就为这个？”时寻光无语得想白他一眼，“那赶紧走吧。这楼都快震成危楼了，你们怎么不搬地方。”

　　看着走在前面恨不得立马飞下楼的时寻光，倪仲停下脚步，也不知怎么的竟然下意识悄悄躲起来，想逗逗他。如果，如果，再逗他一下的话，他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会找过来吗？还是自顾自走出大楼一直没发现？会生气吗？还是会被吓一跳大吼大叫？或者，和其他人一样并不在意？

　　归根结底，他为什么要跟过来？看起来也不像是外生科技系的学生。

　　“倪仲？！”走廊上传来时寻光的喊声，“人呢？”

　　都已经快下楼了，想提醒倪仲看着脚下别乱蹦达的时寻光一回头，连半个影子都没看见。刚才似乎晃了一下，是余震？倪仲受伤了？可是他没听见任何异常响动，按理来说不应该会这样。

　　“倪仲！”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没事的话倒是应一声啊。

　　时寻光边喊边往回走。在这栋看起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楼里奔跑并不是件明智的事，可是，倪仲不见了，不声不响就从他面前消失。只不过是刚刚才认识的人，陌生到即使转身就忘记彼此的脸也不奇怪，他却突然有了必须找到他的想法。

　　“倪仲你在哪儿？”

　　时寻光冲进实验室，到处找。桌子底下，柜子角落，就连窗边他也撑住身体探出去看了。

　　没有。

　　没有……

　　躲在门后的倪仲看着眼前睁大双眼满脸惊慌不知为什么还喘着粗气的时寻光，不禁笑起来。

　　果然是个胆小鬼。倪仲以为时寻光怕得不敢自己下楼。

　　他从门后走出来：“你迷路了？”

　　听见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时寻光猛然转身，看到自己在找的人就站在身后，立刻大步走过去，瞥了眼门后的空间：“刚才叫你那么多声为什么不吭声？！我都急死了！”

　　觉得好玩的心情迅速淡下去，满腹疑问不断扩大。为什么会着急？这个反应超出了倪仲的理解范围。

　　见倪仲盯着自己不说话，时寻光更急了，想伸手将他抓过来却又没那个胆子，只好探头探脑地打量他：“你受伤了？”

　　“没有。”倪仲仍然直愣愣的，看着时寻光没动，“我只是在逗你玩。”

　　该怎么用语言来描述现在的心情呢？就像周围的空间全都纠缠成团扭曲得不像样子，置身于这样扭曲空间的自己也被迫跟着变得很奇怪。而正当他因此感到不安的时候，周遭扭曲的一切又化作烟云灌入胸口。

　　世界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的身体里却有什么东西满得快要撑破皮肤从底下渗透出来。

　　眼前的人在说什么？倪仲只看见他张合不断的嘴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确信并非因为自己耳朵出了任何问题，只是，身体里像涟漪一般正不断扩大的某种不知名的东西连耳膜都堵住了。他觉得自己脚下的地方突然变成流沙，在将他一点一点吞进从未涉足过的领域，每往下一寸，意识仿佛就像太阳底下的雪人，又化了一点。

　　想逃，可是身体却笨重极了。

　　“你听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倪仲的半天没反应，终于让时寻光再也忍不住吼了出来。

　　能听见声音了！倪仲猛然抓住时寻光的手臂：“救我。”

　　被突然求救的时寻光感到莫名其妙：“你这不是好好的吗救什么？”

　　“咦？”奇怪的感觉消失了，尽管身体仍未彻底恢复轻松，但好歹是能动了。

　　“没事吧？”

　　“嗯，大概，没事。”倪仲低头看了眼脚下，转身往外走，“走吧。”

　　“大概……”时寻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等等我。”

　　把刚才一切都当做只是被地震晃晕了头的倪仲走到楼梯口站住，转头看向时寻光，伸出手：“又要走楼梯了，要我牵着你吗？”

　　“谁要你牵！”时寻光说完往下走了两步才觉得不对。他这是真被当做怕死的胆小鬼了？

　　“我先走一步。”见时寻光驻足在原地，倪仲慢悠悠从他身边走过并留下这句话。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哪怕你说出来，我们也无法理解。这句话，倪仲几乎从小听到大，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就连院子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也总是会这么说。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怪人，即便如此，身边愿意好好听他说话试图理解他的人，除了双亲和两个爷爷奶奶，几乎没有。他们的耳朵仿佛唯独听不见倪仲的声音，就算听见了也只会嗯嗯地敷衍过去。

　　但是眼前这个人和他们不一样，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时寻光都会认真给出反馈，不会一边嗯嗯地点头一边将他当做不需要理会的空气。

　　很开心，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暴雨天里，忘记带伞的他想找个人借把伞回家，可是所有人都笑着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然后转身当着他的面为另一个同样两手空空的人撑开伞。他只能看着他们从屋檐底下有说有笑地走出去，再试着询问下一个带了伞的人。

　　抱歉，我们不顺路。

　　对不起，我的伞不够大。

　　我不想借给你。

　　所有的人都回家了，只剩他还孤零零站在屋檐底下等着暴雨过去。就算没有伞也无所谓，就算要等暴雨停了才能回家也无所谓，反正只要等等就好了。

　　你没有伞吗？一个撑着伞的人无意间路过这里，停下来问。我的伞可以借给你。

　　已经不再抱有希望的时候，仅仅只是被人倾斜了半边雨伞过来，他就已经感到足够开心了。

　　怀着这种心情走在前面的倪仲不由得露出微笑。我们会成为朋友吧，希望能成为朋友。

　　楼梯忽然摇晃起来，是余震。没来得及扶稳的倪仲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躺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时寻光顾不得害怕，大几步直接跳下去将他从地上背起来就往楼外飞奔。

　　早知道就牵着他了。

　　“摔到哪儿了？”跑出大楼时寻光才停下，边将倪仲放下来，边问。

　　倪仲哼唧了半天才开口：“想吐。”

　　“啊？”

　　摇摇晃晃的倪仲要倒，时寻光赶紧扶着他坐到地上，借着应声又起的路灯，才看清楚顺着倪仲脸颊往下流的血。

　　他撩开倪仲的刘海随手抹了几下，就又拽着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搭：“你这得去医务室。”

　　倪仲睁开眼看了看正背着自己在跑的时寻光喘出来的白气，又缓缓将眼睛闭上。被这么一颠，他头更晕了。

　　背上的人真轻。背着倪仲奋力冲向医务室的时寻光很难不这么想，轻得和平时训练时的负重差不多。

　　他路过学生们避难的操场，穿过大大小小的路。即使有人瞧见他背上受伤的倪仲想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也在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被他快速跑走了。找人帮忙这个选项他根本没想起来，一心只奔着快点将倪仲送到医务室的目的，时寻光此时的心里并没有其他任何别的想法，他甚至慌张得忘记了平时烂熟于心的各种应急措施。

　　下雪了。

　　每年的气温都在因为大气层变薄而升高，已经很多年没下过雪了。但现在就像是老天要给时寻光混乱的脑子降降温似的，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落了他和倪仲一身。

　　许久没见过雪的学生们都被吸走目光，没人再注意这个背着人狂奔的年轻人。

　　“到了到了。”时寻光又加快些速度冲进医务大楼，用脚踹开其中一道门，将倪仲放在床上。

　　倪仲头上的血已经不怎么流了，先前晕晕乎乎的感觉也逐渐好转，除了痛得很明白，其他倒也没哪里不舒服。

　　跑出去在楼里大喊了几声的时寻光又回来，捋开粘在倪仲脸上的头发露出伤口：“医生都不在，我认识一个学医的，我让他来给你看看。你先好好躺着别动。”他说着就将手伸进裤兜里摸了一圈，愣住。

　　出门的时候不想被人打扰所以他没带手机。

　　“我回趟宿舍。”

　　“别。”倪仲艰难地从床上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指了指旁边，“体检舱。”

　　时寻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将他半扶半抱地放进体检舱：“你会用吗？要不我还是去找医生过来。”

　　“会一点。”倪仲说着就躺下去，“但是眼镜掉了，看不清。你来。”

　　“啊？我？”体检舱他时寻光用过，但每次都是医生操作他只是老老实实躺在里头，什么地方都没碰过，“我不会用。”

　　“我教你。”没有眼镜根本看不清，倪仲索性也就闭上眼不看了，“面板上有人形图像。”

　　“看见了。然后呢？”

　　“点它，然后再点红色的地方。”

　　“红色的地方……哦看见了。”

　　“深度扫描。”

　　“深度扫描。”

　　时寻光还在等待倪仲的下一步指示，休眠舱就突然运作起来，缓缓合上舱盖。

　　“这样就行了吗？”他将手贴在舱盖上看着里面的人问。

　　然而倪仲并没有回答。

　　不知道从外面应该怎么看检查的各项数值，时寻光只好怀揣不安地焦急等待。这简直比等专业成绩排名公布还让他忐忑，即便是两年前报考学院拆通知书的时候也没这样过。倪仲真是个神奇的存在，竟然会让他觉得连路边的小雏菊都比他顽强，别说摔一跤，说不定打个喷嚏都能把骨头给折了。

　　这是不是，不太正常？

　　体检舱停止运作开启舱盖的声音打断了时寻光的自我怀疑。

　　“怎么样？”见倪仲要起，他立马伸手扶住。可单单只凭手臂的力量不足以给手软脚软的倪仲做支撑，他最后索性将他给拖拽了出来，“摔到什么地方没？”

　　“轻微脑震荡。”

　　“去医院吗？去医院吧！”

　　“去医院也只是让多休息。”倪仲指了指病床，示意时寻光扶自己过去，“伤口，需要包扎。你会吗？”

　　时寻光放他坐下，撩开刘海凑近仔细看了看：“应急课上学过一点，但我还没实践过。”

　　这话听得倪仲害怕，皱着眉头考虑了很久，才开口：“你要是包扎不好，我会生气，太痛了也会生气。”

　　已经开始一边嘴里碎碎念叨步骤一边开始着手的时寻光没细听，随口应了一句。

　　尽管眼前的画面全都已经糊成团，也看不清手忙脚乱的时寻光究竟是什么表情，倪仲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只要盯得够久，就算看不清也会变成看得清了。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倪仲突然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终于找齐东西的时寻光端着金属盘子走过来，没听得太完整。

　　“你一直跟着我，为什么？”

　　“也、也没有一直吧。”像是一颗独蒜被剥开了层层外皮露出里面嫩白的身体，时寻光有种自己极力隐藏的秘密被人割皮去肉挖出来并厌恶嘲笑的羞耻感，“顺便而已。”

　　倪仲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我要给你清洗伤口了，然后再消毒，会有点痛。”

　　“太痛了我会生气。”

　　“小学生吗你是。”

　　“你温柔点。”

　　“我尽量。”即将挨上伤口的时候，时寻光停下手，放缓声音，“我是第一次给真人处理伤口，如果真的弄疼你了你就说出来。”

　　“疼。”

　　“疼什么疼我还没碰到你！”

　　又是很有趣的反应。倪仲忍不住笑了几声，才说：“请你温柔点。”

　　时寻光不由得顿了顿，有些呆，过了片刻才在倪仲身边坐下，轻轻地，用药棉帮他清洗脸上的血。

　　“痛的话，记得告诉我。”他轻声说。

　　“嗯。”他轻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