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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场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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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屿年生自己的气,沈艾却不生他的气。
他的话从来都是这样,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试图砍掉你身上的所有荆棘,直到你毫无棱角,在他面前暴露本真,他依旧会一遍遍确认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在郑屿年眼中,相较于同龄人,他在感性认知这一块,有着很大的空缺。所以,他很难对那些泡沫剧里面的剧情感到共鸣,也很难看到书本里那些动人情节背后的文章主旨。他的文科是美中不足的缺陷,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真挚的人和爱。
“淋湿了吗?”
久别重逢,他竟然学会了开口关心人。
“还行,我出来得早,那时候雨还不大。”
那就是没带伞的意思。
郑屿年一眼就识破了沈艾善意的谎言,那么大的雨,她只穿了单薄的一身。外套充作雨披,浑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雨点。想也知道,这一路,她是怎么艰难地狂奔过来的。
“这次模拟考的试卷,我给你捎过来的。你有了私教,但是学校里的试卷肯定参考价值更大。我就去你们班,把你的那份带了过来。”
“太感谢你了,”曹管家明显比郑屿年露出了更多的感激情绪,这哪是什么试卷啊,这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们少爷正需要这个呢。”
“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吃饭吧。”
郑屿年别扭地邀请着,为了显示出自己不算刻意,还补充了一句:“我马上就要开饭了,反正最近胃口不好,扔了也是浪费。”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些日子下来,沈艾早就熟知他的脾气,她才懒得和他计较,要是字字都和他较真,恐怕早就气了个半身不遂。
不得不说,郑屿年这大户人家的午餐,简直就和皇宫里的膳食没什么区别。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上好的西冷牛肉,配上鲜美的酱汁,一旁的西兰花炒得入味可口,点缀上胡萝卜和玉米,俨然是一顿佳肴。
“你够吃吗,郑屿年?”
郑屿年忍俊不禁,他要怎么说呢,其实每天,他都让厨师准备着两人份,为的就是这个时刻的来临。
“够吃,你吃你的吧,我不怎么爱吃这些。”
话音未落,沈艾就大快朵颐起来,天知道从自己家到医院要走多少路呢,她一早空着肚子跑到现在,已然饿得前胸贴后背。
直到吃下最后一块肉,她才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发出清脆的两声响声。直到回忆起这里不是家中,她才呆若木鸡般看向郑屿年和曹管家。
这两人并未看着自己,一个站在病床边背着手,一个低头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喂,我们……嗝!”
郑屿年和曹管家面面相觑,最终一种扭曲的姿势维持官方:“怎么了?”
“我说……嗝!”
如果尴尬有程度,沈艾觉得自己现在确实挖个地洞给自己赶紧埋了。在郑屿年面前苦心经营的形象算是毁于一旦,你瞧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哪里像是生了什么病。
吃完饭,曹管家悄悄拜托沈艾一件事情。
郑屿年许久没有外出,照这样下去迟早要闷出毛病,可他偏偏抗拒一切机会接触户外,任凭谁劝也不听。
“这好办。”
沈艾知道郑屿年脾气执拗,可就算再难对付的人,只要你手脚够快,他就没什么理由拒绝。
借着去楼下买水的理由,沈艾连拉带拽地把郑屿年好好带出去溜了一圈。
从公园到街道,从清晨到日暮,郑屿年第一次,在住院之后走出那么远的距离,可他却并不排斥。
“我说,你还要带我去哪里,”郑屿年不是累了,也不想坏她兴致,只是他怕她太晚回家,家里人会怪罪,“水也买了,路也走了,你还不回去吗?”
“好好好,那我们就回去,”沈艾顺着他,“你有没有觉得,外面的世界有时候还挺不错的。”
“算是吧,或许。”
郑屿年语焉不详,只是觉得今天海湾的落日分外温柔。
折返途中,他们路过了一家商场。
郑屿年很少来这种地方,或者说基本没有来过这里。于他而言,嘈杂的人群就像是聒噪的鸟雀,扰了他内心最后的一片祥和。
沈艾要进去借厕所,郑屿年帮她拿着大包小包,很奇怪的身份转换。
正当他百无聊赖的时候,身边传来一对母女的争执声。
母亲正怒气冲天不可遏制:“学什么钢琴,天天不务正业,花那么多钱给你学,现在连个三等奖都拿不到。”
“妈妈,可是我喜欢弹钢琴……”
“喜欢?喜欢能当饭吃吗?你看第一名的奖金有多少,整整五千,”母亲指着女孩不断咒骂,“你个没用的东西,一上场就弹错,我看你学,都学到猪脑子里去了!”
这个场景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那天他钢琴考级失利,郑志扬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贬得一无是处。若不是母亲护住自己,他那卑微的小小梦想,也许早就夭折在襁褓里了。
“阿姨,你刚刚说,第一名奖金是多少钱?”
郑屿年不知为何,主动和人开始聊天。
这一次,他仿佛想救人,救面前的小女孩,救平行时空里的自己。
“五千块,上去就能弹,”那女人不屑地看他一眼,“怎么着,你一个男生,难道还会吗?”
“略懂皮毛。”
“还有没有挑战者了,如果没有的话……”
“我!”
郑屿年高举手,一时间全场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沈艾正好从厕所里出来,郑屿年把衣服精准地丢在她手上,有种将士出征的悲壮感。
他的手一触碰到琴键,便有悠扬的琴声回荡。手指的变换是那样自然而迅速,仅仅是快速的抽离与交替,他却能弹奏出别样的感情。路过的路人也不由得驻足观望,喧闹的商场似乎依稀变得安静,不过一会钢琴边便围满了人。
弹奏间,似乎是曲意催人,郑屿年弹奏得愈来愈快,铮铮的钢琴声像是海边即将远航的号角,伴随着风帆扬起尘埃的那一刻,船只便驶向无垠的大海。
一曲终了,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郑屿年的脸上布满了汗珠,或许是病还没好,确实是耗费了很多体力,抑或是他想表达的情感实在是过分强烈,透支了他原本便脆弱的生命。
“弹得好!”
人群中有人喊道。
沈艾头一个鼓掌,紧接着掌声如雷鸣四起。郑屿年面上依旧冷静,心中却是澎湃的,或许这个孤独的灵魂第一次得到了认可,为着他的琴艺,为着这首曼妙的歌。
那都足够了。
曲终人散,商场回归于吵闹,郑屿年拿着五千块钱,递给了刚刚的小女孩。
“哥哥,我不能要……”
“拿着,好好学琴,听老师的话。”
“好了,叫你拿着就拿着!你这小子,倒是够厉害的。”刚才的女人翻脸比翻书快,三两下就把钱紧紧攥在手里。
“阿姨,你知道学琴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什么?”
“学琴前,先学做人。”
离别之际,小女孩羞红了脸,问了郑屿年一句悄悄话。
“哥哥,我以后也能弹得和你一样好吗?”
“当然,你会比我更厉害。”
沈艾目送着小女孩和她的母亲远去,又为郑屿年的慷慨与情义动容了一番。
“喂,郑屿年,那小孩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话一出口,沈艾才发现这句话竟然意外带着吃醋的意味。
自己和一个小屁孩置什么气,郑屿年分明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直到下一秒,郑屿年这人罕见地犯贱起来:“你真想知道?”
“想。”
“她说,”郑屿年带着莫名的骄傲感,“怎么会有我这么帅的大哥哥。”
“不要脸。”
沈艾在心中早已把他来回揍了一万遍。
“话说,你刚刚弹的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啊?”
郑屿年只扔下三个字,轻描淡写地。
《诀别书》。
沈艾不解道:“为什么名字是诀别,调子却那么轻快啊!”
“这才是诀别的最高境界,不是吗?人们往往用最深沉最悲哀的曲调去描述别离,将分开比喻成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好像窒息得不能呼吸一般,”郑屿年耐心地和她说着,“可是真正的诀别,却更加可悲。原因在于,人们往往不能预知某天普通的一次见面,会不会是生命里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
“郑屿年,你别老是说这些分开不分开的,人生路还那么长,你要乐观点,”沈艾趁机聊回正事,“我听曹管家说,你面对医院的治疗,一点都不积极,非常不配合。”
郑屿年不去质疑她,却反问道:“你这次数学考得怎么样?”
“班级……十二,年级就更加……”
“你这话说得好笑,你看,你连考个第一都做不到,还要求我这个身患重病的人燃起希望。怎么听起来都是我比较可怜吧。”
“谁说的,谁说我考不好!”
“我说的,怎么样。”
“好,既然你这么说,”沈艾卯足了劲,“那如果下次我考了年级第一,你就乖乖接受治疗。”
“大白天的,你怎么就开始做梦了?”
“我说认真的,”沈艾拦住他的去路,“赌不赌?”
“赌就赌。”郑屿年对上她的目光。
“一言为定。”
这天沈艾复习着数学的时候,被谢百和告知了一个好消息。
她有资格,参加文科特长生的校内选拔。
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李念最近复学,沈艾迫不及待地便和她分享了这个消息。
然而她却没有看上去那么高兴,就在几天前,因为人数缩减,她被移出了师范学院保送的名单。
现在,她又和大家回到了同一起跑线。而这次的文科特长生选拔,李念更是把它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经过之前的表白风波之后,李念明显感觉到了周围人对她异样的打量。
“小艾,你会不会讨厌我?”
“当然不会。”
沈艾就像从前一样揽住她的肩膀:“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念念。”
两人走在路上叙旧,这一幕恰好被贺佳冉这个不速之客捕捉。
“这不是大才女李念吗?终于敢回学校了呀。”
“贺佳冉,你少阴阳怪气的。”面对好朋友被欺负,沈艾依旧仗义执言。
贺佳冉却一改往常,更加猖狂起来:“我又没和你说话,李念啊,现在沈艾可是状元预备军里面的一员,你这样半路出家,怎么和人家比呢?”
“贺佳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没什么意思,你们俩之间的事情,可和我无关,”贺佳冉下意识忌惮沈艾,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必再阿谀奉承李念,自然也就没了伪装的必要,“不过接下来的语文特长生考试,你们俩应该会成为对手吧,全校只有一个名额,你们免不了竞争。”
“沈艾,你成绩那么好,各科那么均衡,让一让自己的好朋友应该也不会生气吧?”
“首先,这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其次,这是个比赛,比赛的规则,我比你这个局外人清楚。”
贺佳冉自知落了下风,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悻悻离开。
待到她走后,沈艾还在滔滔不绝地和李念吐槽着这人的神经质,却没想到李念呆滞许久,问出了沈艾从未想过的一句话。
“那你呢,小艾,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那个比赛的名额,”李念慌乱地解释,却更显得苍白无力,“我是说,那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你能不能……”
“不能,”沈艾从未想过好朋友会说出这种话,让她寒心至极,“念念,你怎么能和贺佳冉一样想呢,这是比赛,公平公正,容不得我们这样胡来。”
事已至此,李念更加着急起来:“小艾,你现在成绩好,就算裸分也能上不错的大学。可我不学文化课好久了,高考的时间那么近,我怕我……”
“那是你的机会,也是我的机会啊,念念,更是大家的机会。”
“可是,我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才更应该这样做,我……”
“我愿意给你钱!”
李念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这些字眼说出来,句句刺耳不已。
沈艾呆愣了好久,眼前的李念好陌生,陌生到她看一眼就痛苦得想要逃离。
“李念,你怎么能这么说,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李念忽然爆发一声冷笑。
“你难道不是这样的人吗?”
“你成天被郑屿年呼来喝去的,还这样心甘情愿,不就是因为他给了你许多好处吗。我想,那一定是很多钱,才让你这样殷勤,像条谄媚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