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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书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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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细雨绵绵。
天总是不见好转。阴云压得人气闷。
多亏了孟家人不怎么待见孟重八,孟与少了不少应付事。
孟涣之要跟着老爷子处理家业的事,早出晚归的,一天碰不着几次面。
孟晏最近很生气的样子。听下人说,多半是他这个克母的灾星回来了,让他很不爽。所幸,孟晏没有上门找事的爱好。
闲来无事,孟与把孟家扒了个遍,什么奇闻异事啊,无论多夸张,都磕着瓜子听着。
自己不知道的是,在下人堆里传着话:孟小少爷烧傻了!
但不得不说,烧“傻”了的孟小少爷更讨人喜欢。不仅脾气好了不少,还和他们乐呵呵地打成一片。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孟小少爷的字写得不行了。
原先,字形正倚交错,大大小小,开开合合,线条粗细变化明显,跌宕有致。
现在,朴素无华略显寂寞。
对此,孟小少爷表示:“手抖了。”
翻译到下人堆里:“手残了。”
引起一阵唏嘘。
下人们可怜小少爷,又把话传到孟大少爷那里。孟大少爷皱皱眉,请来了专人过来看着孟小少爷。
孟与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支着头改他字稿的谢致。
谢致的嘴角带着明显的笑。
孟与捂捂心脏,回想自己和谢致的相处:这是他第几次崩人设了?可是原主的配备他就是没有啊……
“写得挺好,”谢致龙飞凤舞地打个批语,“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再抄一遍。”
孟与想哭泣,他已经抄了七遍了。
谢致静静地看着孟与练字,用指骨一下一下地敲着桌角。
外面的雨像止不住的眼泪,不吝啬地下着。
一只鸟躲在屋檐下,扇动着半潮湿的翅膀。
“你叫什么名字?”
孟与“嗯?”抬了头,没太理解谢致的话:“问的什么意思?”
谢致低下眉,嘴上莞尔着:“没事。”
说完,桌上掷了一封信封。
信封封面写着“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孟与搁下笔,问道:“这是什么?”
“陈小少爷给三小姐写的信。”
谢致昨日去了一趟陈家,看望了陈小少爷和三小姐。
寂静的神龛里,两个新做的灵牌被围绕在陈家列祖列宗里。
显得沉默又幽怨。
走时,谢致被贾老太拉住了。
贾老太颤颤巍巍地要给谢致跪下,谢致忙扶住了她,一脸惊讶。
“老奶奶,不必这样,若有事我能帮上忙的,我尽力而为。”
贾老太抖抖索索地领着谢致进了陈小少爷的房间,俯下身来在桌角下摸索出了一封信来。
孟与打开了信。
孟小姐:
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那天我给你买了兔儿糕,你磨磨唧唧地半天不过来,我都想把这些“兔儿”全吃了,让迟到的你气得后悔。
可我又怕你生气,我把热腾腾的兔儿糕揣在怀里等着你。我想,看你笑容满面,比看你生气皱眉要让我更开心。
滚烫的温度烧着我的腹部,我心里很暖和,直到“兔儿”们在我的怀里失去了温度,你也没有出现。
我很伤心。
但我又想,你肯定是路上又遇见泼皮欺负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耽搁了些时间。
我知道,有的时候,他们比我重要多了。
我算什么?
三小姐眼里怎么会放得了我这粒沙子。
我蹲在茫茫雪地里,茫然地等你等了一天。
早晨摸到了最先出炉的兔儿糕,我在这里,一直等到半夜。
我的眼睛被寒风吹得干干的,很疼。想流出点眼泪,偏偏都往喉咙里流了,痛得厉害。
我不是要在这里控诉你的缺席,只是孟恬啊,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不是木头做的。
它有着温度。它知道冷热。
陈如炻
1913年11月31日
贾老太抹着眼泪:“谢先生,陈如炻那孩子是我这个老妈子看着长大的,虽然老受人气,但心大得很,我不相信这孩子会跳井自杀。”
“别人都说三姑娘绝情,可我知道三姑娘那孩子是喜欢我们家少爷的。”
“这里面,”贾老太激动地抓着谢致的手,“一定有什么误会!”
“所以,”孟与皱眉,“你觉得有人阻断和篡改了陈如炻和孟恬的书信往来?”
谢致拆开了他在三小姐屋里找到的掖藏在桌角同一位置的书信,递给孟与。
信封的封面写着:“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陈如炻:
人家都说你喜欢我,我知道,是你不敢不喜欢我!
你怕你惹了我,我不要你了,那帮人就要找上你,把你像往常一样堵着打!
所以,为什么我那天等了你那么久,你还是不来见我?你怎么又有的胆子!
昨日,我是清楚了……
我路过九曲桥,居然能看见你和别的姑娘在漫天雪花里搂搂抱抱,我真的是……
我真的是心痛得要死!
陈如炻!你果然还是喜欢贤淑温柔的女子!你就是恶心我蛮不讲理、脾气暴躁,就像欺负你的那些人一样!
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地挖我的心,剥离我的壳,让我看到狼狈不堪的自己!
一遍又一遍提醒我除了嚣张什么都不是!
昨夜,我哭湿了我的枕头。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我满脑子都是你陈如炻啊……
你非要我在你面前卑微,你才能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孟恬
1913年12月1日
两封未拿出的信,藏着掖着。
不同的内容,同样的卑微。
孟与倒吸一口气:“时间不对……”
谢致静静地看着他。
“我是说,两人都等过对方,都没等到人”,孟与折起信,“很有可能,两人约定的时间和对方得知的时间不一致。”
谢致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孟与继续说道:“而且,从信的内容来看,两人对对方看待自己的偏见很深。”
“很有可能是人为造成的。”
“后面有只手牵着条傀线。”
孟与和谢致同时开口。
谢致笑着揉揉孟与的脑袋:“挺聪明啊。”
“滚开,本来就不笨!”孟与晃着头,拿起笔来继续练字。
谢致没生气,看着孟与半只红了的耳朵闷闷地笑着。
他被他小叔夸了。孟与心想,祖上有光。
还有一条时间不对。
小叔死时二十七岁,谢致怎么看着都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可是小叔是在90年代去世的,可是现在是民国初年!隔了八十多年,他小叔难道是老妖精?
发生的灵异事太多了,孟与已经麻木了。
先是遇见只有他能看见的小叔,然后来到这里,遇见了古怪的谢致,之后又成了孟重八,莫名其妙地受了“新娘”苦……
孟与笃定,他小叔肯定是个老妖精!说不定已经活了百来年了!
孟与幽幽地看上了谢致那笑盈盈着的清澈的眼。
谢致的眼睛总是如小池里的水般清澈见底,好似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看透人的内心,剖析人的灵魂。
可是,谢致可以再活上八十年,“孟重八”可以吗?
那他怎么可能找到小叔的骨,还是说,小叔说的“骨”不是他的尸骨,而是指别的东西?
孟与手抖,写不下去了。
想起当初对小叔冷淡的态度,孟与感觉自己脑残。
为什么不问问清楚!哪来的线索!
“代桃——”,谢致收起孟与的手稿,懒洋洋地说道:“在三小姐和陈小少爷间传信的姑娘,我们可以从她那里找找线索。”
***
孟三小姐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名字叫代桃。
代桃笑靥如花,温柔和气,和孟三小姐完全不是一类人。
没人搞清楚两人怎么关系好的。
代桃在庄县姑娘们的眼中,就是天上的仙女。
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画得一手好画,绣得一手好绣。
冬着白裘肤胜雪,白雾缭缭,回眸一笑很倾城;春着粉色的高腰襦裙,桃花朵朵开,笑靥如花美如玉。
代桃说话温温柔柔、和风细雨的,独特的柔和气质,让人在她面前不敢高声语。蛮横无理的人在她面前也要收敛三分。
孟恬就是第一个被她“收服”的蛮横人。
孟恬在庄县小子们的人气大得很,见了面,个个先来句“将军好”,老老实实让着路。不必说,小子们被收拾得妥妥帖帖的。
但她在姑娘们里面,是一个“经典”的反面教材。
“不矜持。”
“没规矩。”
“太嚣张!”
“哼,愚昧无知。”
一个女班子上,代桃永远是被簇拥的那一个,孟恬永远是被孤立的那一个。
可是,人群的中心却喜欢追着孤立的那一个跑。
对,是代桃追着要和孟恬做朋友,不是孟恬追着代桃。
姑娘们都纳着闷:“孟恬有什么好?”
代桃温温柔柔地笑道:“帅。”
众姑娘:“?”
多少个春秋轮回,都能看到红衣女子拿着鞭子教训着小偷,以及,跟在后头或拿扇子或拿书掩着笑的仙女。
“我小时候,恬恬救过我……”
提起孟恬,代桃脸颊微红:“我那时才七岁,腿那么短,掉进了猎人挖的坑里爬不出来……”
哭了好久,哭得昏天黑地,也哭不到人来。
她小声抽泣地仰躺在坑底等死。
泥土和眼泪抹脏了她的脸和漂亮的衣裳。
她就要成为一个野外的“女鬼”了!
“喂!哪里来的傻子,怎么往这儿躺了?”
一节长长的细竹竿敲了敲她的头。
小代桃睁大了眼睛。
黑鸦的眉目,戏谑的眼神,火红的唇。
曹阳问道:“那陈小少爷和三小姐的感情你怎么看呢?”
“嗯?”代桃歪着头思考了一番,“陈小少爷配不上恬恬。”
很民间中肯的话,但不是回答。
躲在窗外的孟与给曹阳做了个手势。
曹阳又问:“我是说陈小少爷对三小姐真是深情……”
“才不是!”
曹阳话还没说完,一向教养好的代桃打断了他的话,“陈如炻是个负心汉!”
曹阳懵着:“啊?”
代桃的眼泪说流下来就流下来,梨花带雨地痛诉着:“恬恬那么喜欢陈小子,一而三地暗示他,他倒是装起了傻子!一面明面上装着喜欢恬恬,一面和别的女人勾肩搭背、狼狈为奸……”
曹阳脑仁疼:“姑奶奶,别别别哭啊……说话就说话……”
代桃薅着曹阳的头。
“我为什么这么伤心?全都是因为你!你走!”
曹阳一脸无辜地被赶了出来。
孟与摸摸曹阳的脑袋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曹阳委屈地哼唧:“孟哥……”
谢致蹲在房檐上,默默地看着屋内的情况。
屋内,代桃用手绢慢悠悠地擦干眼泪,微笑着,照着镜子画着眉,眼里闪着愉快的光。
芊芊素手推开闺房的柜门。
孟恬代桃,一死一生。
“姐姐,我说得对不对啊?”
脸色苍白的女子蜷缩在柜子里。她的头枕在膝盖上,长长如绸般的黑发掩了半边脸。
黑鸦的眉,火红的唇,以及突然睁开的眼。
七月的雨,打湿林子和林子里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