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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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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还有十日。
大理没有下雪,涔令非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雪了。但我说你才活了多少年,还没我老道了。这是实话,我和涔令非的年龄是有一段的差距,那人还年轻,说话很多时候喜欢夸大其词。更会狡辩,他说他的意思是度一年就像是度十年,身还年轻可心已经老了,累了,疲了,怕也怕够了。
尤其是在大理这个地方,怕虫怕毒怕箭,最怕还是一纸诏书。
所以他对演出一个行规蹈矩的小公子十分得心应手,甚至是太安郡主面前他更没有任何破绽。郡主是养母,但他尊称母后。绕是对任何人无理,他也绝不会在郡主面前放肆。而今日郡主也来过,她穿着狐皮的小坎,黑色的皮毛和着她的容颜便更显得高贵。
反观此刻装疯卖傻的涔令非,我偷偷笑了。
“母后用茶。”
涔令非站立在郡主面前,左一个母后又一个可好,嘴甜的就像树上的蜂蜜巢,除非他主动亲近人,不然取下来也棘手。
“文公子?”郡主请茶,“这是蜀地的茶叶,公子看可否合适?”
“嗯。”我抿了一口,尽管新泡淡而无味,但我还说,“不假。”
“呵呵。”郡主回头看着涔令非笑了笑。
“母后连这个都试。”涔令非撅嘴坐在一边,详似生气。
“这茶是我陪着小公子在蜀地选的。”我瞄了一眼放在瓷杯里面的茶叶,叶黄有黑色纤丝,杯内少许沉淀,这种货色青城随便一个杂货铺都有。大概也是涔令非随便使唤小童去买,而我这编个谎话来应付了太安郡主也并不是难事。
尤其是蜀地的事,相比没有出过大理皇宫的郡主来说,根本任我随意说了。
“那儿可会有雪?”郡主看院内花白的一片叹了口气,“我也不当这么问,令非这儿跟雪地也无几。”
“呵呵,是差不过多少,不过这些年来蜀地也甚少有雪。年前那一场实属罕见,这不,刚好公子也缝上了。”我随手摘了一瓣花瓣放在手心把玩。
让这些花变成白色,涔令非是用了一种虫。那种虫本身带有的黏液就有褪色的说法,因为痕迹明显所以不宜用在人身上,那就都给了这些花。虽然每次护花都是会使虫的小童,那也得格外小心,这种花的根茎万万碰不得,但花瓣倒也无妨。
涔令非给我变过一个戏法,就像现在白色的瓣儿在我手上,吹一口气它就变成之前的颜色,红色,再吹一口那便化成灰烬。
涔令非说,人也一样,若体内的虫离开,人就会回到当初的模样,然后就没有了。天地之间就连灰尘也不剩,干干净净的。
“文大人?”
郡主却在唤我,我连忙回神行礼。
“哎,这些礼节免了吧。来,坐。”
“好。”
我顺应坐在她对面,一边观察涔令非的脸色一边和郡主谈到蜀地的风土人情,以及酆都一年一度的鬼节。郡主十分迷信这一点,她曾好几次想去烧几柱香,但也碍于大理皇宫的重重规矩总是去不得。
“只是热闹一点。”
我这样回答她。我从来不喜欢跟人谈家乡的事,可急着拉开话题也不妥当,郡主并不是不会察言观色的人,她听罢也不再说了。
可涔令非那个人偏偏爱提这壶的水,他偏头笑,“母后,那儿可是人间的鬼界,你可不怕?”
“怕什么?”郡主抬头看着我,话中有话地说,“那不也有不少人,他们也不害怕。”
我摇头,“那些人还是还是活得糊里糊涂。”
“你就活得清醒了?”涔令非突然堵了我一句,我以为他是演戏,全当不理会。可细想若是他这么问又是为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在郡主面前让我难堪。
毕竟他知道,这个问题我一定会答不上。
我笑了笑,掩饰了尴尬,“这是习俗,鬼怪在酆都可是个好东西。”
听罢,郡主又提了另一个问题,所有的话题重新回到最初。
“我听闻公子正是酆都出生?”
“不,晏仁。”
“晏仁?”
“郡主没听过?”我笑着摇扇,“晏仁是个千年古镇,老得没人记得它究竟是何时出现。”
“哦,古镇。”郡主来了兴致,放下茶杯便认真听我说。我想除此之外也引不了其他的话题,有关晏仁的事说了也无妨。我将把那些记忆里最通俗易懂的事情说出来,就像在讲一个故事一般,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讲给对晏仁有兴趣的人听。
我闭眼开始向着一片群山,深深的峡谷,只能听见湍急的水流却见不着底。
“镇子在雁门的下面酆都上边,两边都是高峡,谷中的河水从镇边过去,叫忘川,也念冥河。”
“这个我知道!”涔令非突然手舞足蹈地说,“那河连接阴阳,过河的人都会乖乖给钱,不然的话就回不来了。”
“不错。”我笑了笑,用扇子拍了拍手又继续,“镇口有个大学士的牌坊,那倒是非常有名气,...大概是百年前的东西。之前,十几年前,牌坊上的字还能看得着,可现在也只能从老辈人的嘴里听说了。”
“那是什么?”
不知是谁问了,我眯眼想了想,随后笑着点头。
“海图民安定苍天,晏仁永言谢君恩。我爹常说。”
“这不像学士牌坊。”涔令非摇头,“就字面的意思看那大学士未免能耐太大了,定苍天,这不是普通人能做下来的事。”
“是么?”我低眼想了一会,那还是有理,便对涔令非拱了拱手,“公子当真细心,镇里人人都说是学士牌坊,我也当真了去,这话里的意思,从不曾细想。”
“这以前的事谁能说得清。”郡主闭眸叹气,“不说这个了,还有没有什么风趣事?”
“...那也只有雾了。”我转眼问涔令非,“青城的雾可大?”
“还行。”他点头还补充,“除了早晚,其他时候也还好。”
“晏仁离青城不远,但那雾却不像人间的事。进去的人往往出不来。如果在忘川河上遇见那片雾,迷了方向,或许这辈子也与阳世无缘。”
“这也太....。”太安郡主略吃惊地瞪眼,倒不是害怕的神情,只是吃惊。若细细看下来,你能看到好奇和惋惜这两种情绪。还有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欣喜和猎奇,但不一会儿又回归了平静。
她眼神死灰地看着院落,或许她自己也清楚,有生之年不大有机会能去了。
“所以一般人也不知道晏仁这个地方。”我眯眼摇头,算是劝慰郡主,“若他日郡主去晏仁,我定陪同,郡主也不会受到那些雾气的干扰。”
“那么悬,那别去了。”涔令非拍了一下桌子。
“也对。”我点头,“那是一片群山和峡谷,如果天意不让人活,那就只有好好等死。
也许是突然的心血来潮,我对晏仁下了这样一个的定义,或者说这样的话只是我一时想起来就觉得它无比适合那个地方。也更适合在冬至前几天的时间里,坐在大理皇宫里,略带怀念和叹息地说,只是听话的人未必懂了其间的意思,我见到涔令非给过来一个眼神,有点促狭,却是神秘。
在这句话之后,关于晏仁的话题也就此打住了。
太安郡主呆下的时间并不长,只到茶上了三盏,说到猎狐的事时才有一个婢女上前同她耳语几句,随后她起身表示要离开。
“令非,猎狐千万当心。”
她这样叮嘱了涔令非,其实事实上是对我说,她在提醒我那前段时间到访的事。
“哼,她还真不想我赢。”人走后,涔令非转身往屋内回去,言语间隐约有挫败和怒气。我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便随后替他取下裘衣放在一旁的架子上。
屋内早已有了生火的铜盆,现在满是暖融和暗香芬芳。
“她在担心。”我靠在木柱边,涔令非回头那也是一种懒散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我时常觉得我和他很多地方真是如出一辙,比如说谈一个事情,那表现得越是紧张其实心里并不在意,反而看着懒散闲适的模样那才是到了关键的时候,全身的神经都紧绷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进退的手段,我记得还在晏仁的一个夏天,文相人教给我了这些,那年我大概十二岁有余了。
“大概是我这段时间练箭,她怀疑了。”
“小公子不精骑射,练箭防身也无妨,猎狐也要防暗箭。”我摇头表示多余,“你放心,她还没有多想。”
“这么肯定?”
“她被皇宫关得太久了,人情世故只懂一半。”
我发现涔令非有个毛病。就是一些他心里清清楚楚的事他不爱说出来,反而大费周章地从旁侧击,目的就是诱导别人说出来,他再给予肯定。而且这个事情他非常乐意做。
这也是皇宫里关出来的毛病,无聊的时候也算是个乐子。
我想到就很自然得笑。
“对了。”
涔令非斜靠在椅背,一手撑着下巴。他的眼睛看了过来,要把人瞧透的看法,他挑高眉毛,咧嘴微笑,眼睛一边微微眯成了一条缝,手指也开始打着拍子。
这是我见过最多但外人一次也没见过的表情,每次一出现我便觉得麻烦。
他问,“那个叫晏仁的地方真有如此风险?”
“你以为呢?”我回以微笑,“你觉得我是故意把它说得不人不鬼?”
“天晓得。不过你那么一说倒是让我有兴趣了。”涔令非扶着肚子大笑,一会儿他抬头信誓旦旦地说,“等这的事完了,我们就过去,管它什么阴阳颠倒,我倒是想会会。”
“...随你。”
他是在诓我的话,他明知道那个约定。大理之后,我和他恐怕也不会再见,这之间的利益关系越来越深就越要时刻提醒自己清醒,不然也不会有好结果。我抬头看,涔令非向前倾身,说,“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人。”
“像谁?”
“不说,这是秘密。”
涔令非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十分刻意地在吊我胃口。
我以为根本没有这个人,这也是他惯用的伎俩,不然等我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就晚了。这个时候应该以退为进,守好自己的为好。
这也是文相人教的规矩,我牢记了。
蜀都修书一封,晚间是墨玉拿给我。
我认得那个字迹,是凌峰,他现在应该在雁门办一件事情,但书却是由成都城外驿站发出。我理应觉得奇怪,可千里迢迢也无从问起,而且凌峰在信里没有任何解释。寥寥几个字只交代了高长卿行刑的事。
讽刺的是监刑的人仍然是高逸,我想起了他最后留给我的话,在大理和蜀都交界的城楼外。我在马下,他在马上,他的官服被风刮得哗哗响,那正好在风口,大风就把人都吹得摇摇欲坠。
“走了?”
我问。
“人已经送到了,我没理由留下。”他回头,双眼有些木讷。我总觉得他长了一张顺应天命的脸,一切都那么自然地出现形成最后消亡,如果这样想,他倒是像那唯一一个理应存在于这地方的人。而我,就显得有些唐突了。
也许是风大,我觉得昏沉沉,天色渐黑,我觉得他应该见不着回去的路。
“夜里蜀道不好走。”
我走去马前。
“我也不留下。”
说罢,他就笑了,非常干脆地绕过我走开。
“你没输。”我想出一句话能表示出对他的肯定,这也是事实,他或许不用觉得难堪。
“是没输。”他背对我,大声说话,“也从没想过要赢。”
我答,“是我想赢。”
我觉得这次是留不住他。
他低头发出笑声,“是你。”
“是我。”
我转身往城门内退了两步,黑色的城墙渐渐盖住了昏暗的天色,一入城就是夜了,灯火燃起,守城的人招呼我进内屋歇息。我谎称与人有约,于是习惯性登上城楼。
天色已经黑了,高逸的人马不再看的见。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所有的蜀都人都知道这句话,所以这里的人总是安然自得地呆在这个地方,不需要为栖身所忧心烦愁。
群山护着蜀国,蜀国护着蜀人。
这看似一片乐土,平静无波,就像一个人在下应该是两人下的棋,自始自终。但这也是一方死水,没有冲突和流动,最终就将风干了去。
“大人。”
南瑞出现在城楼的另外一边,风吹着旗子,她若隐若现。
“你来了。”
而今,我对着大理的皇宫内院笑了。
夜静得很深,风是冷的,院子里面没有人,那些花就像鬼魅的影子在那里唤我,唤我出去。我闭眼想了一会儿才看完了凌峰的信。
信里有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他想查是谁害了南瑞,然后报仇。
“冤冤相报。”
我眯眼对着窗棂自言自语。
我提笔想了一下就决定再写一封信,给凌华。
内容是:
“再见凌峰,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