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能爱我》寒山桃酒

51、四十八、两人之间

　　大概因为强迫自己思考失去了哪些记忆的缘故，周涵吃完午饭后很快就昏昏欲睡，我看着他睡着前依旧紧绷的神色，不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生怕他的情况再次恶化。

　　好在再次醒来后他就恢复了正常。下午他看了一会儿书，大概觉得无聊，便坐到我身边问：“你在画什么啊？”

　　我有些不适应他如此主动地跟我说话，竟然感到了一丝紧张，停顿片刻才想起来简单的答案：“哦……一个戒指的设计稿。”

　　他打量着电脑屏幕，笑着夸赞一句：“好漂亮啊，将来买了这款戒指来戴的人肯定会觉得很幸福。”

　　他的语气颇为真挚，我看着屏幕上的设计稿，因为他的夸奖而勾起嘴角：“谢谢你。”

　　他回我一个微笑，而后就坐在旁边静静看我画图。可是在他的注视下，我实在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地工作，每一次落笔时我的心情都会十分忐忑，生怕下一个设计会让周涵觉得他刚才的夸赞并不恰当。

　　我侧目看向他，他倒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后感慨道：“原来珠宝的设计图也这么复杂呢……”他露出欣慰的笑：“真好啊……”

　　“什么好？”我问。

　　“你能做你喜欢的事情啊。”他柔和地笑笑，眼神变得悠远，似乎在回忆从前：“高中的时候，每次见你那么全身心投入地画画，有时候连饭也不吃，颜料弄到脸上都不知道，我就真的很羡慕你。能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不顾一切地拼搏，这多幸福啊……”

　　他看向我，极为灿烂地一笑：“然后……你现在能一直干你喜欢的事呢。一想到这个就很替你开心。”

　　他明媚的笑容让我微微失神——他是真的很替我开心，这世上能如此真心地替我开心的人能有几个呢？我不由随他笑起来，并且因为他此刻的笑容，我第一次为自己成为一名珠宝设计师而由衷地感到骄傲。哪怕就是为了这一刻他愉悦的心情，我继续画下去也是值得的。

　　他刚才那番话也让我颇有感触。我从不知道原来高中时周涵会羡慕那样的我，因为他成绩不错，每次我画到腰酸背痛时见他还在悠闲地看书，反而会羡慕起他。不过这样一想，他从没表现出对什么的热爱，也没跟我提起过他有什么理想。我停下笔好奇地问：“周涵……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呢？”

　　“特别想做的事？”他歪头问。

　　总觉得这种话题该是年少时期谈论的，现在我们两个二十六岁的人聊起来有些奇怪。我换了种更确切的说法：“就是想干哪一行之类的。”

　　“唔……”他的眼睛开始上瞟，说明他很认真地思索起来，可是片刻后他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他揪着病服上的线头说：“嗯……我妈妈倒是一直想让我当医生，她总跟我说医生很好什么的……不过我很怕看见血，所以没想过要当医生。”

　　听到他这句话，我的心情顿时有些沉重——他很怕看见血，那他割腕时是怎么想的呢？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很心疼，不由皱起眉头。

　　他观察着我的神情，忽然显得有些不安：“我……我说我妈妈，你又不高兴了吧？对不起……”

　　“啊？”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一因为这件事而跟我道歉，总觉得时间又退回到高中时似的。因为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所以现在再提起她我已经不会反感，心中倒回升起一股怀旧感。我摇摇头对他笑笑：“没啊……怕血的话，当内科医生也可以啊。”

　　“可是……当医生就难免要接触到得绝症的病人吧……”他垂下眼睛，放低声音说：“面对那样的人，我肯定会觉得很难过……我心理素质太差了，所以没想过要当医生。”

　　我想起母亲得病时的日子，心中也泛起闷痛感。我点点头说：“你太感性了……确实不适合当医生。除此之外没想过干其他的？”

　　他惭愧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想过……”

　　我看着他茫然的神情，忽然透过他的外壳看到他空洞的内心。因为我一直有想要追求的事物，所以并不能想象漫无目的的生活是怎样的空虚。我想到周涵空荡的家，不由叹了口气。

　　也许是见我惆怅，他对我牵起一个笑，用轻松的语气说：“当老师就很好啊，和学生在一起也不用想太多事……”

　　他的笑容却并没有让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他是忘了之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才说这种话，以后他还能心无芥蒂地踏上讲台吗？而且曹兮芃也说过他的性取向会对他找工作造成阻碍……

　　一想到周涵的未来，我就只觉得发愁。周涵大概看出了我的忧愁，可是他猜错了我忧愁的原因，对我说道：“画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下吧。”

　　“嗯……”我不敢让本就生病的他再担心我的情绪，立刻对他笑了笑，提议道：“你去称称体重吧？这几天你饭量大了，看看有没有长胖。”

　　他听话地点点头，拿出体重计称起体重，而后极其兴奋地叫了一声：“贺舒泽！”

　　我慌忙走上前问：“怎么了？”

　　他指着体重计上的数字，兴高采烈地向我炫耀道：“你看，我又长胖了一公斤哦！”

　　“哇……好厉害！”我见他像取得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卓越成果一样兴奋，也情不自禁随他笑起来，而后温声说：“嗯……作为奖励，你可以点一个明天想吃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都做。”

　　他认真地思考起来，就在我以为他又要说“没什么想吃的”时，他忽然说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臊子面。”

　　“……臊子面？”我有些意外，因为来了苏州之后我就基本上不吃这个食物了，我为难道：“我不会做啊……”

　　“啊？”他一脸失望地垂下头，不过还是笑道：“没事啦……那就不吃了……”

　　“别啊，我可以学着做。”我对他笑起来：“不过好不好吃就不一定了。”

　　“真的？”他的眼里闪起光，对我傻笑两声：“没事，好不好吃我都会吃完的。”

　　我专注地盯着他微红的面颊，只想把他无忧无虑欢笑的样子印刻在脑中。
　　因为那只属于刚做完MECT的一天。

　　第二天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做出臊子面，一看表才发现已经过了平时吃午餐的时间。我着急忙慌地赶回医院，推开病房的门后立刻解释：“抱歉……饿了吧？第一次做有点不熟练，所以用的时间久了些。”

　　他原本坐在床上发呆，我进来后他吓得颤了一下。他不过看我一眼，就飞快错开目光，有些愧疚地说道：“没事……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要吃这么复杂的饭的……麻烦你了。”

　　我看到他又恢复了原来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我把臊子面放到他面前，尽量温柔地笑笑：“不复杂啊……没事的。”

　　他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吃起面。

　　我去洗手的时候一直期待着听到他像昨天一样评价我做的饭，可是寂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明白只要不是刚做过MECT后，周涵主动对我说话于我而言就是奢望。

　　我坐到他对面询问：“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的。”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攥着筷子有些忐忑地小声说：“贺舒泽……你不用每天都给我做饭的……”

　　“好吃就多吃点。”我笑着打断他，心中空荡荡的。

　　然而当我吃了一口自己做的面，才发现我做的不仅不好吃，说是难吃也不为过。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汤竟然有一股苦味，我见周涵还在坚持不懈地吃着，按住他的手说：“别吃了吧……”

　　“怎么了？”他抬头问。

　　“挺难吃的……”我愧疚地笑笑：“不好意思啊……你好不容易有想吃的东西，我还做这么差。点外卖好了。”

　　“不差啊，你辛苦做的，不吃多浪费。”他说着继续动起筷子，仿佛我做的面真的不难吃一样，面色平静地继续吃起来。

　　我看着他一点点把我做的面全部吃完，心情逐渐泛起褶皱。

　　并不是他的胃口变好了，只是因为那是我做的饭，所以他就要一丝不苟地全部吃下去。

　　吃完饭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交流，我静静地画画，他静静地看书或者发呆，直到暮色渐合。

　　就好像昨天我们之间的欢笑只是梦境。

　　我知道，这样在我面前保持寂静的周涵才是完整的周涵，昨天那个周涵只是残缺的周涵，残缺的周涵为我营造一个幻境，完整的周涵又将其推翻。

　　即使如此，我也依旧认为那个温柔活泼的周涵比沉默寡言的周涵要残忍，因为他向我呈现了另一种可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他母亲的阻碍，我也没有和金诚研交往，他亦清楚自己的感情，我们虽然做了十一年的朋友，但要变成恋人，也无非只需一句表白，这并不是很难的事情，我能感觉到。

　　然而我知道，这种看似可能的世界早已经变成不可能的世界。残缺的周涵之所以残酷，就是因为他在向我呈现过那样一个世界后，只需转身离去即可，至于我怎样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流连都不关他的事。

　　就好像他费劲口舌向我推荐一件物品，介绍它有多么多的优点，在我心动之时，他却二话不说在我面前把那件物品砸得稀碎。就是这么残忍。

　　虽然做完治疗后周涵的记忆会慢慢复原，但他应该不会忘记刚做完MECT那天他毫无芥蒂地对我说话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对此作何感想。

　　有时看着周涵一个人静默地发呆，我都恨自己不能钻进他心里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如果我从一开始就能看到他心里的想法，我们也不会错过那么多。

　　可是心与心之间总有距离，这是让人无能为力的事。

　　但是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之所以如此谨慎地拉开与我的距离，应该是因为金诚研的存在。如果我告诉他我和金诚研已经分手，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可以更进一步。

　　可我并不打算拉近我们的关系，因为正如同他知道金诚研的存在一样，我也知道徐向屿的存在。

　　周涵是因为暂时失去了关于徐向屿的记忆，才如此草率地抓着对我的感情不放。如果我在这时也毫无顾忌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么就和趁别人睡得不省人事时入室盗窃的小偷一样卑劣。
　　所以我们只能原地踏步，原地踏步于我们而言是最为稳妥的决定。

　　转眼到了周涵最后一次做MECT的日子。

　　因为刚做完MECT周涵对我不会那么拘谨，所以我习惯在这天晚上给他洗澡，而且一般我会在晚上九点以后给他洗，那时他已经困倦，反应也变得迟钝，我们之间便不会太尴尬。

　　然而纵使如此，当我用沐浴球掠过他的胸口时，他还是会微微一颤。

　　我尴尬地收回手，他轻声说：“剩下的我自己涂吧……”

　　我点点头，把沐浴球交给他，叮嘱道：“小心伤口。”

　　他“嗯”了一声，背对着我给自己身体剩下的部位涂上沐浴露——脖子，胸口，下身……我看着周涵红得仿佛要渗出血的耳朵，感觉浴室里又闷热了些。

　　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想到他刚才的那下颤抖，依然觉得十分尴尬。虽然并非我本愿，但给他洗过几次澡，我已经知道了他身上的敏感带在哪。

　　“……啊。”他冲洗身体时低着头，忽然发出带着一丝惊讶的声音。

　　“怎么了？”我回过神问。

　　“呃……没事。”他的语气莫名有些慌乱，他把我往门外推去，结结巴巴地说：“剩下的我自己洗，你……你出去吧……”

　　虽然平时他也不好意思，但他还是第一次把我往浴室外赶，我疑惑地回头问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却连忙把我的头扳回去，只是重复：“出去，出去……”

　　我担心伤到他的手腕，也不敢做过多反抗，但等他把我关在浴室门外，我又因为他反常的行为而颇为担心：“周涵，你没事吧？”

　　等了一会儿我也没听到回应，顿时更为着急，可是他已经把门反锁，我慌忙拍着门问：“周涵！你没事吧！”

　　虽然他这段时间一直没有伤害自己，但是我怎么就放松警惕了呢？刚才就不应该顺着他出来的……我慌张地撞起门，脑袋里闪过一些可怖的画面，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我思绪混乱地想着浴室里有什么可以用来伤人的东西——剃须刀是电动的，其它东西应该也都不锋利……

　　好在我撞了两下门后，周涵的声音响起：“我……我没事……你别着急。”

　　他的声音略微有丝颤抖，我依旧不放心，却也不再那么慌乱，只说：“周涵……你让我进去吧。”

　　“我自己洗就好……我不会伤到自己的。”他轻声说。

　　我想到他刚才惊惶的模样，觉得我进去可能也会刺激到他，于是我嘱咐道：“那……你一定不能让伤口沾水啊。”

　　“好……”他叹息似的说了一声，而后我就只能听到水声。

　　可是在听了一会儿单调的水声后，我又不放心地开口：“咱们说说话吧。”

　　“说话……”他喃喃地重复一遍这两个字，而后就没了下文。

　　我主动提出话题：“你明天想吃什么？”

　　“吃……”他的尾音有些柔软，说出一个字后猛地顿住，片刻后才继续道：“都可以……”

　　“那鸡汤面怎么样？上一次你吃的很好呢。”我说。

　　“嗯……”混着水声，我隐约听到他发出好似回应的声音。

　　我继续闲聊道：“明天还可以看个电影啊什么的，前段时间上映了一部我期待了很久的电影哦，我还没看呢。”

　　他没再吭声，我笑了两声，问道：“前几天咱们看的那个喜剧片真的很搞笑，是不是？”

　　“噢……嗯……”他好像突然回过神，慌忙应了我一声。

　　我看了一眼时间，他应该已经把身体冲干净了。我询问道：“我可以进去了吗？”

　　“等……等一下……还不行……马上……”他吞吞吐吐地说着：“我穿衣服……”

　　我担心道：“你一只手能行吗？我帮你吧？”

　　“没事的……”他说。

　　虽然他说是穿衣服，但又过了十分钟才把门打开。我早已等得焦头烂额，差点就又想撞门。在他猛地打开门后我愣了愣，因为他的脸上浮着一层显眼的红晕，由于那红晕的面积过大，甚至漫过脸颊溢向耳尖和脖颈，所以我总觉得那并非是温度过高而造成的脸红。那不是浮于表面红晕，而像是自身体内部泛起的，由内而外透出的。

　　我第一时间怀疑他在发热，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倒是不烫。虽说我只是碰了一下他，他却受惊一样地后退一步，这更让我匪夷所思。

　　我打量着他的面颊时，他把目光紧紧贴在地面上，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贺舒泽……绷带……好像湿了。”

　　“什么？”我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再思索他脸上反常的绯红从何而来，立刻拉他去找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