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十五~十六 ...
-
十五
连粲又找了一份兼职。姚琛的吃穿用度都很考究，显然并不缺钱，但连粲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白吃白喝，他希望他和姚琛是平等的，两个人一起生活，他也要承担一部分的费用，否则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在包养。
工作的时间增加，与姚琛相处的时间自然就减少了，好在临近年关，姚琛同样忙碌。
归功于姚琛，连粲二十年来第一次计划着提升自我，他打算年前辞去侍应生的工作，认真谋划自己今后的出路，他还与姚琛约好，趁着春节假期一起去外省度假。
今天私房菜馆缺人，连粲临时被叫来帮忙，他早早知会了姚琛，姚琛回复恰好他今天也要和老朋友聚一聚，没办法陪他。
“小连，喜乐堂包厢的客人来了，你去接待一下。”经理吩咐道。
“好。”连粲叹了口气，在包厢前理了理衣襟，强打起精神，挤出营业式的热情微笑，推开了包厢的门：“欢迎光临……”包厢里坐着的人一齐看了过来，三个人的目光撞上，连粲剩下的话猛地梗在了喉间。
里面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说要见老朋友的姚琛，以及曾经和连粲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十几年的亲生兄弟连璨。
几年未见，连璨变了不少，精致的五官因为岁月的积淀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褪去了学生的稚气，气质愈发清冷孤高，就像经过精心打磨、锤炼的璞玉，闪耀夺目。
姚琛与连璨穿着知名品牌的同款冬季外套，一个俊逸倜傥，一个清隽明秀，远远望着，就像一副精美的壁画。反观连粲，穿着侍应生廉价的制服，身上沾染了饭馆的烟火气，面上带着谄媚的假笑，与包厢里的两个人肉眼可见存在着云泥之别，现在随意拉来一个外人，恐怕都不会觉得连粲与连璨有任何相似之处。
姚琛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迅速回神，他猛地起身，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小连，怎么在门口傻站着？”经理也小声责问连粲。
连粲握着门把手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个不停，此时此刻他人的询问连粲完全听不进去，他只想不管不顾地逃离这里，消失在众人面前。
“小粲。”连璨冷冷地开口，“好久不见了。”
连璨的话好比数九寒冬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凉意从脚底蔓延自全身上下。他僵硬地低下头，用力拉上了包厢的门，隔绝了经理好奇的视线。
“你们认识吗？”姚琛有些搞不清楚情况。
“认识？”连璨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认识我弟弟？”
“弟弟？”姚琛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似的，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坐姿端正的连璨，又看了看木然伫立着的连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姚琛本想诘问连粲，为什么不挑明他和连璨的关系，但在他看清连粲的表情之后，所有苛责的话语通通说不出口。
连粲脸上充斥着脆弱、痛苦的神色，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溃，连粲用那副表情无声地哀求姚琛什么都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
姚琛有些恍惚。有件事他一直瞒着连粲，他不记得连粲是事实，但他一直对连粲抱有隐隐约约的熟悉感，正是这份熟悉感驱使他准许连粲侵入他生活的领域。现在再次见到连粲满是痛苦的面容，遗落许久的记忆终于回笼。
英华中学的教学楼后方有一片僻静的树林，姚琛偶尔会提早到校，独自前往林中，或练习俄语发音，或背诵课文。那一天，升上高一没多久的他同往常一般在林间踱步，倏然听见附近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姚琛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竟轻率地循着声音找了过去。树林并不大，姚琛很快就发现声音的源头——是一个低年级的男孩子躲在树林里哭泣。
男生的哭声在姚琛听来极其别扭，明明很委屈，却用力地压着嗓音，不敢痛痛快快地哭，似乎习惯了瞻前顾后。姚琛本想上前询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偏僻的地方哭，扰了这难得的幽静，然而在男生听见动静抬起头来那一刹那，姚琛什么也问不出口。
“嘘，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男生痛苦而麻木的神情无言地向姚琛传达着他的诉求。姚琛被那双寒潭一般的眼眸定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男生仓皇跑走。
记忆中的面容与眼前人的脸重合，姚琛心里乱糟糟的，下意识地想要靠近连粲，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平息他心中的苦楚。然而连璨的话语打断了姚琛的动作。
“你在这种地方工作，爸妈知道吗？”
“这种地方？”连粲重复了一遍连璨的话语，轻蔑地笑了笑，“他们早就把我赶出家门了，又怎么会关心我是死是活。”
连璨皱了皱眉，不悦道：“如果不是你自暴自弃，他们怎么会对你失望透顶。”
连粲觉得连璨的话很可笑，既得利益者站在制高点指责他为什么不努力，当真是另类的“何不食肉糜”。
更何况我努力过了，只是他们对我的努力视若无睹、不屑一顾。连粲心想。
连璨并不是在装模作样，他一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关心家长里短，连氏夫妻也确实待他不薄，他如此发问，就代表着他由衷觉得连粲落到这种地步是他咎由自取。
连粲清楚他的秉性，因此无力去解释、辩驳，也不屑纠正连璨的错误，他只是嗤笑一声：“我身体不太舒服，还是换个人来替客人们点菜吧。”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姚琛一眼，抛下一句“学长，我在家等你”便决绝地离开了包厢。
当天晚上，姚琛没有回家。
十六
连粲在沙发上侧躺着，弓着腰，屈着腿，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距他不顾经理的愤怒匆匆从餐馆落跑已经过了很久，时钟的指针走了一圈又一圈，玻璃窗外的景象从月明星稀变为车水马龙，晨曦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却没有等到相见的人。
连粲疲惫地阖着眼，手机电量经过他一晚上折腾已经所剩无几，他懒得去给手机充电，反正整整一晚上也没等到姚琛的一通电话或一则信息。
在最初的几个小时，连粲还在想，姚琛是不是没有听到他临走前撂下的那句话？后来他试着拨打姚琛的电话，无一例外全是忙音，他又想，姚琛是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这边连粲还在费尽心思地为姚琛的不理不睬编造借口，那边在酒吧驻唱认识的狐朋狗友通过社交软件给连粲发来几段视频。
狐朋狗友：偶遇极品帅哥，大饱眼福，邀君共赏！
狐朋狗友：可惜他俩好像是一对，不然我肯定过去搭讪。
连粲兴致缺缺地点开视频，视频一看就是偷拍，角度歪斜，一半的画面被啤酒瓶挡着，拍摄者距离被偷拍的二人很远，镜头被拉到最大，对焦也一塌糊涂。即使是这样，连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视频里的人是谁。
连粲的心蓦地被锋利的刀尖刺了一下，传来一阵绵密的痛感。他颤抖地点开了狐朋狗友发来的三段视频，第一段视频，姚琛与连璨坐在类似于吧台的地方，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第二段视频，姚琛抬手，帮连璨捋了捋额前凌乱的碎发；第三段视频，二人起身准备离开，连璨细心地帮姚琛整理了一下散开的围巾。
气质之匹配、氛围之和谐、动作之亲昵，无论怎么看都十分登对，不怪狐朋狗友把他们错认为一对情侣。
连粲将这几段视频反复看了几遍，终于缓了过来，除了胸口还是闷闷的，其他地方不再难受，因此他还有心思阴阳怪气地回复好友一句：“真是恩爱。”
为了对此事脱敏，连粲又把视频反复观看了几十遍，直至手机发出低电量警告。
连粲眨了眨干涩的眼，颓丧地放下手机。他站起身，幽灵一般在公寓里游荡，飘忽的目光略过公寓里的物品，从前他不愿意细想，但只要稍微花点心思，就可以轻易地在姚晨的公寓里找到与连璨有关的事物，走廊里悬挂的壁画、书房里的天文望远镜、衣橱里衣物的品牌……公寓里一半以上的物件是参照连璨的品味选择的。
“偌大的公寓里，属于我的痕迹又有哪些呢？”连粲扪心自问，旋即自嘲地笑了，看来看去，竟然只有那间客房象征着他来过。
逛累了，连粲又坐回沙发上，他拿出素描本，继续完善那副修改过多次的画像。这次作画很顺利，之前那些怎么也不满意的细节顺利地改好了。
天将破晓的时候，连粲放下画笔，就着水晶吊灯莹澈的光，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历时多日完成的画作。
熬了一个通宵，连粲有些累了，他搁下笔，趴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连粲做了一个梦，梦里尚且年幼的自己拉着父母的手嚎啕大哭。
“可以不可以把给哥哥的爱分我一点呢？”梦里的连粲问。
连母冷漠地站着，任凭连粲的小手将她的裙角揉皱，不置一词，连父只是悲悯地俯视着他：“凭什么？你拿什么和你哥哥比？”
小连粲无法回答父亲的问题，哭得愈发悲戚，一直紧紧攥着连母裙角的手却松开了。
临近正午，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户照在连粲脸上，连粲小扇子一样的睫毛颤了颤，过了一会儿，连粲倦倦地睁开了眼。
室内业已天光大亮，却依旧落寞清冷，客厅与连粲睡前一致的摆设昭示着一个残忍的事实——公寓主人依旧没有回家。连粲瞪着天花板发怔许久，挣扎着起身，拿起手机点亮屏幕。
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未读信息，通知栏里唯一一条内容是潮海市今日的新闻推送：我市顺利完成第十四号飓风灾后重建工作，有序恢复生产……
连粲最后一丝希冀破灭了，他艰难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客房里，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飓风来临的前夕，流落街头的连粲阴差阳错之下被姚琛带回了家，而在潮海市宣告第十四号飓风灾后重建工作顺利完成的日子，连粲知道自己该走了。
将自己生活过的痕迹从姚琛的公寓中一件一件抹除，对连粲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好在痛苦的事情很多，他的心脏已经建立了耐受。
连粲的东西很少，不出半个小时就收拾得七七八八，他拾起不知什么时候跌落在地的素描本，本想放回包里，在连粲这么做的瞬间，脑海里倏然闪过有关那个傍晚的一些回忆——
窗外霞光满天，夕阳染红了姚琛清俊的侧脸，他琥珀色的瞳孔满含赞叹，温柔地说：“物以稀为贵，我只要这幅。”
连粲走得悄无声息，除了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一幅画，什么也没留下。
画中的姚琛温柔地笑着，怀里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
完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十五~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