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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罗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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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枯黄的树叶落在我的手上,上面泛着白点,是秋天残留的气息。
身后来了个穿着厚皮袄的男人向我问路,要去雪山上的古庙。他背着巨大的斧头,带着伙夫帽,脸冻得通红。
“为什么要去那里?”
“听说那里有一个女人,可以实现世间所有愿望。”他哈着气,跟在我身后,“拜托给我指个路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这种女人。”
他眼睛一亮,心想这人是知道路的。于是也不再多说废话,“小子,带我去,不然要了你的命。”他把斧头横在我肩头,上面遍布划痕,显然使用多年。
我叹了口气,拉了拉衣领,更把脸藏进衣服里:“你既然这么想去,那就跟我来吧。”
树叶被我轻轻扔下。前进中脚踏上的地面,只留有细碎的冰渣。
“你要去的那个古庙,名叫‘罗刹庙’;你要找的人,名叫‘罗刹女’。”
“有女名罗刹,能言百国语,
收尽世间愿,孺辅天上人。
雪山罗刹庙,窥见此女颜,
若得一滴血,长生万万年。”
我边唱边走,男人推了推我,恶声喊道“走快些走快些”。他眼里满布贪婪的血丝。
“已经到了。”
我挥手散去周围的雾气,罗刹庙的门出现在他眼前。
他迫不及待推门而进。
我看着他的背影,像是在看会动的死人。
“你真是一个坏孩子。”
须臾,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抬头,那男人已经走了出来。
他每踩一步,地上便绽开一朵冰花;她每踩一步,身姿就多一分变化。等她走到我面前时,已经从大汉变成妙龄的美丽女子。
她白得像雪一样,只有发丝和眼瞳是唯一的色彩。男人身上的衣服对她来说过于宽大,边走边滑落。她故意走在我身前时脱得一丝.不挂。
我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她还在笑着,笑得又冷又魅:“坏孩子,我不冷的。”
她的手指在我胸膛上戳来戳去,直到我把大衣的带子系紧,裹住了她的双手。
我蹲下来,捧起她的脚,刚拿出棉鞋她就又笑了起来,秀气的脚在我手中晃呀晃,像是要踢我又好像在勾我。
我扭头不看她,稳当地帮她穿好鞋。
她穿着我准备的鞋,披着我精挑细选的衣服,我心满意足,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我有时想吻她,常常热爱她,总是在等待。
“这次是什么愿望?”
她钻到我怀里,等着我抱她:“你可以猜一下嘛。”衣摆下滑出纤纤玉指,只为了解开系上的衣带。
我冷眼看着,衣服系上又摊开。
她总是这么坦荡。雪一般的右手搂住我的肩膀,左手点我心口处,可我一动不动任她玩闹,她也就自找没趣,不再嬉闹。
她掌心里聚起细腻的雪花,点点堆叠成小世界:白色的人儿,白色的斧头,和白色的树叶。
冰霜那么晶莹,还有树叶的纹路。
“怎么样,那片树叶是长这样的吗?”
我大概是点头了,如果是她说的,便一切正确。
罗刹女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她又是呵呵,眼睛斜斜看我,像鸟儿振翅般转圈挥动大衣,冰晶与雪花伴舞,洒在她身上,为她织了一身华丽的衣服。
我在旁边,默默拿出脂粉和首饰,为她扑粉、画眉、沾胭脂、点朱唇。
当我将银钗插进她盘发里时,我心想,她总算落进我的人间了。
【二】
远远看,我们两个像不像一对璧人呢?
我与她手拉手,走在无边的雪地里。她时不时扭头冲我笑,到底在笑什么呢?她会逗我、会踢我、会跑到我怀里,难道是爱我吗?
这些问题我已在心肠里回想千百次。
虽然是我带她到人间,但她要去哪似乎与我毫无干系。
我困惑。
这难道是爱我吗?
可是,她凝结出冰做的铃铛,边牵着我边摇铃,她牵着我像牵着一条狗,她摇铃像是在驯化一条狗。
我一直那么安静地跟随她,比她手里的雪花还要无声。
“我们往那里走。”她手指指向太阳落山的方向,我点点头,什么也不问。
紫色是太阳吗?
光在她皮肤上跳跃,映下一片紫,像遥远国度的一种薄纱,常常缠在舞女的肚皮上,共所有世间能欣赏的人欣赏。
这时我突然想起她的裸体——她慢慢靠近,那套笨重的男装没有阻力般悠然滑落,要是那时有一套紫纱就好了,我就又能欣赏她又能爱护她。
她忽然笑起来,墨色的眼瞳盯着我,无辜中藏着不为我知的秘密。
但是没关系。
“猜出来了吗?”她不想走路了便趴到我背上,也不管我的意愿,“那个男人向我许的愿。”
我摇头。
她不再卖关子:“他要当这天底下的王。”还未说完,她就哈哈大笑,手在我背后乱挥,我真是没拉缰绳的马,被带得东倒西歪。
“有人向我许愿长生不老,这是‘虚无’;有的人许愿金钱或者奴仆,这是‘现实’。但很少有人向我要‘权利’,要的还是他们认为最至高无上的‘权利’。”她声音高昂有力,像找到玩具的孩子,“要是世间能被看见的都能被得到,有权利的人还怎么展示自己的权利;要是权利可以被交易,那权利就一文不值!”
我只是听着。
我应该要有所回应吗?
“但是。”我听见拍手声,响亮的“啪”,惊动了雪山的寂寞。
世界上最美妙的噪音在发声:“我答应了!”
我不能理解,但是我和她一起鼓掌。我们的拍掌声惊起鸟鸣,惊起河涛,把雪山拍得热热闹闹。
她从我背上蹦下来,落地就踩出一朵冰花。
当我回首时,冰花化为水渍,水渍中开出春天的花。
那鸟鸣声原来是在欢呼雪山的苏醒。
“有女名罗刹,孺辅天上人。”
我在心底唱着歌,边唱边和她走。这首歌谣我诞生前就听过,在雪山通往古庙的那条路上,总有形形色色的人唱着歌哼着调,虚妄着遇见能实现他们愿望的罗刹女。
我都说了,一次次地说了。
——没有这种女人。
【三】
我进来的似乎不是时候,妃子靠在他身上,妩媚地献酒。
我有些心急,想用眼神示意他,又怕他看不到;想要叫他的名字,身份又不配。
正当我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若有所感,忽的看向我。他的面容与之前的大汉一模一样,精气神却完全不同,器宇轩昂,满是贵气。
他沉着脸赶走嬉闹的嫔妃,向我招招手。殿里只剩我和他。
我慢慢走向他,一时间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
我每靠近一步,他就变幻一丝形态。我规规矩矩跪在她面前时,她又是美丽的罗刹女了。
衣服还是大……我心想。
果然下一秒,她从繁重的服饰里挣脱出来,赤身裸体坐在冰凉的檀木桌上,斟酒于我:“小木头,什么事那么急啊?”
上次是“石墩子”,上上次是“坏孩子”,这次又变成“小木头”。
她对我到底是什么印象呢?
我拿出国师占卜得出的卦:“统一天下的人出现了。”
她无所谓地摆摆手:“正好三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就把身体还给他。”
那日,男人许愿做这江山的王,代价是献上三年身体以及三年寿命。她借男人的身体游历各地好景,最终选择了一块昏庸无道的王的的领土来实现男人愿望。
她花了些手段直接偷天换日,用男人的身体替了原来的王。不是没有大臣作对,但是大部分还没等她出手我就已经解决了那些人。
现在,这个国家的人都知道王换了人,是个无恶不作又无所不能的妖怪。
我没有阻止她的行为。
但我想,那个男人不会想要他的愿望被这样实现的。
我抬头,她又在看着我笑。
我什么时候才敢问她在笑什么呢?
她要我背过身去。
我就背过身去。
过了一会,手臂绕过我的脖颈,她亲昵地抱着我,贴近且柔软。我又想起我的大衣,这次准备什么颜色和样式比较好呢?
她用力敲我的脑袋,我转身,看见倒在地上的男人,和抱住我的女人。
我近乎是气恼,立马解开自己的外衫裹住她。
我说:“你!”可是我卡壳了。
她歪头,浮夸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紧闭唇瓣似乎要忍住笑意,却在齿间发出噗嗤噗嗤的快乐的声音,要我说真是银铃般悦耳。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笑得更大声了。
她真是喜欢笑啊。
总不可能,她借着自己能听懂我心底的话,来笑我的痴吧?
我看着她,她的嘴角凝结了,凝结后破碎,破裂后隐约流露一丝不可思议。
她不笑了。
我又在想,她为什么不笑呢?
她坐在木桌上,狠狠地踹了我一脚:“雪山庙前立石碑——你个痴呆!”
【四】
她与我聚少离多。我总是在等待,在雪山的各个角落,学习雪的惯于寂寞的态度。我对于这世间不过一抹黄土,被风吹就会消散,被雨淋就会肮脏。
那她又是什么,她是神仙还是妖怪,为什么要借我来这人间一趟?
上次别离,她星眸闪烁,叫我去雪山外走一遭,语气像是玩笑或者突发奇想。
她那么不经意,揉着我,抱着我,在我额头印下一个吻,从此我学会思念,把她的模样记在心里,热烈地拥吻她。
我学会抱怨、嫉恨、诅咒,我已经在她的指导下领略了这人间。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想要看见我学会爱,想要我看起来像人。
爱很重要吗?
我说谎,我说我会去的,但是我没有。她轻飘飘地走进古庙的门,而我像以往一样坐在门边,等待下一个能推开门的许愿者。
或许这是我的唯一的妄念:
在我等待的时候,她也在等待我吗?
我按她的谋划,把她推荐给未来的王。王真是少年英气、雄才大略,我听旁人的评价,更是嫉妒。
她又变幻了身形,是一位惊才艳艳的儒生。青年俊才围绕着他,每个人眼里都有着我熟悉的神采,我为她梳洗时镜子倒映的便是这样——倾倒,喜爱。
但我忽然意识到了区别,这么多人里只有我得到了首肯。我隐秘的期待仿佛在嚎叫,在我血液里来回沸腾。
王高高在上,立于在场所有人的顶尖,谈笑间便给了他许多赏赐。
三年够吗?
那男人的三年寿命够他辅助这位未来的王登上至高无上的位置吗?
我真想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她呀!
他转头朝向我,我们离得很远,我却知道他在看我。我想他一定又是在笑了。这次,我从席位上站起来,在心底细数自己的过错:我说谎,我嫉妒,我狂妄。
我转身离席。
罗刹女收尽世间的愿望,为什么不能实现我的妄念呢?
我垂下眼睑。
我走着走着便撞上人,是她,她也从宴席上离开来,她问我跑什么。
我没有跑。我说。可是我的手不听我使唤地狠狠拉住她,她眉梢弯起,此时她是快乐的吗?
我永远有无数疑问,每一个疑问都能唤起她的笑意。
雪山在大荒深处,它的冰凉点缀着炽热的大地。
每个路过的人都听说过罗刹女的歌谣,有的人笑笑离去,有的人怀着好奇爬上山顶,他们会唱着歌谣坚定自己爬山的贪念,然后欣喜地推开古庙的门。
他们看不见庙前倒在地上的石碑。
我多想有谁能把我扶起来。
雪水落在我的背脊,青苔在我身上作画,小虫们欢呼,原来是要在石碑上野炊。他们都摇头,不能把我扶起。
某日,庙门自开。
有谁蹦蹦跳跳地来到我旁,像踩一块泥土一样踩我。我在她脚底下,冰花在我身上盛开。
我还没有提出自己的愿望,她便自顾自地跳下来,把我摆正。
我终于看清她的脸。
当我在她脚底下时,冰花在我身上盛开。当我爱上她,我便有了灵智。
我的掌心是那么火热,几乎要烧伤我自己。
可我死死地攥住她。
我在心底许愿:爱我吧,一直爱我吧。
果然,她又笑了。
“你永远全知全能,你猜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才说完,就立马轻轻凑到她面前亲了她一下。
她没有说话,背景音是宴会派人来寻她。她扬起弥散的雪花和冰霜,带我躲进另一处空间。昏暗里我隐秘地快乐,耳畔是她欢快地哼歌,这次我理解了她,于是我凑上前去细细碎碎地求她的吻,她有时给有时不给我,常常嬉闹我,总是怀抱我。我身上凝结她的冰霜,她身上缠绕我灵魂的泥土,我们俩赤身裸体,好像肮脏得不得了。
我在心底痛骂我下流,我每骂一次她就过来亲我一下。我们亲密无间,没有什么比这种肮脏更洁净了。
【五】
她看着那位王登临高台,我站在旁边看她。这场面肃静辉宏、令人望而生畏。我此时倒是不希望她听见我的心声,惶恐自己哪里用错了词语惹她笑话。
我脑子在乱晃,她也乱晃过来。上半身是静止、下半身却挪动,她从隔着一个人,慢慢贴近我。
先是碰了脚,然后握住我的手,最后头放在我肩膀上。
我四处张望一番,幸好无人注意我们。我笔直站着,他还是儒生的模样,却黏腻腻压在我身上。
我脖子要烧起来了,就算确认过也总感觉有人在看向我们两个。
他却更过分,舌头向蛇一样,在我的脖颈绕呀绕,舔我的锁骨、我的耳垂、我的脸颊。等我低下头,看见的却是她的脸,我瞧见了她眼里毫无掩饰的逗趣,但我的红还是无法抑制从脖子向上蔓延至脸颊。
“呆子。”她骂我,语气却像是在夸我,“时间到了。”
三年呀,时间真快。
我一下子冷极了。
恍惚中又看见枯黄的树叶落在我手心里。
我多想阻止她,可我只敢在心里呼喊。我心里的呼喊她未曾听见吗?还是假装听不见呢?
于是她扬起风霜,细白的雪花又凭空出现,虚空中架起通向雪山的桥梁。她拉起我就走,一步一冰花,一花一生春。她走过的桥梁,盛放着苏醒的春天。
我只敢回头看一眼,就看见那王背手立在高台上,众人匍匐在地,只有他远远盯凝着我们,他是那么高贵和孤独。
但是我们飞得更高,比他还要孤独一些。
等我们落在庙门口,她又要道别,又要进去。
赐我千张嘴万张口吧,让我说尽这世上所有能挽留她的话!
我抱着她,难以松手。她瞪大双眼仔细看我,眼里满满的是我,亲吻的是我,热烈的是我,难道这还不够爱我吗?
“你总在想我是谁。”她边说,边解下自己的衣裳,赤条条在这世间,像她来时一样,“我不敢告诉你。”
这有什么不敢呢?
可我转念又想,这当然不敢,就像我不敢挽留她一样。
“我是这世间愿望的集合。”她最后吻了吻我,飘进古庙里。
我又要等待了。
我坐在门边,门里门外都安静无声。
她进去几炷香了?
我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我靠在门上,刚想着要不要睡一会儿,门就受力向内敞开。我一时间难以分清是梦里还是梦外,千百年来不能被我推开的门如今轻而易举就开了?
会不会是她出了事情?我一惊,马上冲进门去。
她披着紫纱坐在床边,笑颜晏晏。
她说:“你现在真像个人。”
我顾不得她是不是在取笑我,先屋里屋外搜寻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她的东西。
她要过来缠我,却被我按在床上:“你乖乖坐着。”
于是她坐着,眼里的颜色只有墨色,在烛火的光影中照印我的身影。
我听见她嘴里吐出天籁:“石头,你的妄念我早就实现了。”
那日她听见我的愿望出门而来,从此便只为我降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