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冬雷 ...
-
介渊将头发簪好,带上乌纱帽,回想起刚才那些内侍运的那车货物,上面盖的是白玉罗锦的棉布盖头,这种布料是襄州的特产,想来应该是琩王介啕进贡的贺礼,本来掐着日期算的话,也该是昨天半夜送来的。
“怎么突然净想这些。”介渊使劲地摇了摇头,走出亭子,刺骨的寒风如冰刃般在他脸上划过,只一瞬就带给了他足够的清醒。
刚才那小宦官的称呼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不到一个月大的时候,就被人扔在了秦王府门口,彼时的秦王还是意气风发、策马京城的少年亲王,甚至尚未婚配,但最后还是收养了他,并视如己出,同时嘱咐王府中的下人不准声张,自己向朝廷上疏。
当时先帝还在世,正好发生了震惊朝野的东宫案:两名东宫宫女私离皇宫,不知去向。京都拱卫司把整个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忍气吞声,在大朝会时甚至被先帝打了一巴掌,斥责他疏治东宫,但最后此事也是不了了之,为了镇压这事在市井间的各种传闻,先帝只得瞅准了这件事,一举给介渊封了世袭罔替,为秦王世子,多亏了这件事在当年分去了一半的饭后闲谈,才替东宫解了围。
“介阁老。”有人出声打断了介渊的思绪。
他抬眼一看,是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王敬之,后者刚刚才顺着那条宫道走到亭外,用手拍打着衣摆一路上沾拖的白雪。
“王阁老。”介渊大步走下亭台,想从侧面搀扶着这位已经年纪七旬、从先帝起就开始入主内阁的老者。
王敬之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介渊便安静地立在他身后。
“走吧,去宸宁宫,陛下等着呢。”王敬之说道。他眉头紧蹙,介渊第一次见一向坦然自若的首辅神情这般凝重,想来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阁老,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唉,边走边说吧。”王敬之叹气道。
已经是卯时,宫中的其他内侍们都各自起了早,四五人一队,清扫着宫里的落雪。这雪昨天下了一夜,积起来足足有一寸厚,打扫起来殊为不易,一些与尚膳监熟络的内侍们甚至都拿来了盐巴。
“昨天夜里八匹马加急从澈南递上来的折子,松龄江三江入海的海口被雷给殛了,沿岸七个河堤一并塌成了一摊稀巴烂,堵着整个海口放不了水,现在洪水泛滥,景山县怕是凶多吉少了,要是水势再止不住,往后的嘉雀县、梁坤县...”王敬之没有继续说下去,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听闻这话,介渊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雷殛河堤的事情在先帝时就曾有过,但是像这次一样殛溃七个河堤可是闻所未闻。
“景山县?那不是云淮么,怎么是澈南给递的折子?”介渊感到有些奇怪,各省之间的奏折上递从来没有帮替的说法。
“洪水漫上官道,道路泥泞难走,要是从云淮递这封奏折,恐怕咱们已经过完年了。”王敬之神色黯然,“现在当务之急是安顿受灾百姓,买粮赈灾的票我昨天夜里就已经拟好了,待会户部签了名,让刘公公批了红,就赶紧发下去吧。”
介渊点了点头。
宸宁宫外,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峎远远地就望见了介渊与王敬之,连忙走下丹墀,满脸堆笑:“王阁老,介小阁老,你们来的正好,陛下和群辅都在里面等着呢。”
言罢就要来搀扶王敬之,王敬之应了一声,乐呵呵地笑着,不经意错开了一个身位,自己先往丹墀上走去,刘峎倒也不恼,转过来向介渊搭话道:“介小阁老,秦王殿下近来身体可好?”
介渊颔首:“父王身体安好,有劳刘公公费心了。”说着就往宫里走。
刘峎跟在他们身后,三人一起入了大殿。
刚到殿门跟前,两个小内侍走上前来,用羽掸扫去了介渊衣摆上沾的雪,给他披上了一件如蝉翼般轻薄的玄青色纱衣。
殿内左右各站着两个人,左边的是天宝殿大学士张延和、中极殿大学士曹蕤。右边的则是武英殿大学士李崇、定安殿大学士慕溪平,加上介渊与王敬之,国朝七位殿阁大学士已经到场了六位,唯独缺了端华殿大学士杨冬琅。
不知道为何,几位内阁大臣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其中以曹蕤的神情最为悲怆,这位与王敬之一同执掌内阁三十余年、共同历经半生跌宕风雨的中极殿大学士此刻竟然老泪纵横,几近恸哭。
他看到王敬之来了后,兴许是老友之间的较劲心气儿,神色有所收敛,但看起来还是无比憔悴。
“杨阁老呢?”介渊沉默了半响,问道。
曹蕤嘴唇发紫,张了半天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杨阁老…”李崇敬重地作了个礼,朝介渊说道,犹豫着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看了一眼曹蕤,见他没什么异样后,才接着说道:“杨阁老于昨天夜里病逝了。”
王敬之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尽管他事先已经猜到了些端倪,但还是一时间难以平复。
大殿中央的帝阁被两扇上接盖顶的巨大屏风遮住,透过屏风的缦纱,只能隐约看见阁中盘腿坐着一个人,正拿着什么东西低头凝视。
过了不久,他猛然将手中的东西扔在一旁,掷地有声,全场一片寂静,气氛十分悚然。
“二雷劈倒梧桐树......”他低吟着走出帝阁,从屏风左侧走了出来,目不斜视地盯着屏风上的山水秀图,仔细地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理。
所有人都低着头,屏气慑息。
“一道劈在端华殿,另一道则劈在云淮。”常帝望着殿外不远处阁楼屋檐上的金乌,幽幽地说道。
“刘峎!”他突然高声喊道。
刘峎应了一声,连忙从侧面走了出来,低眉顺眼地站在常帝的身旁。
“今晚上的年宴尚膳监都准备妥当了么?”常帝问道。
“都准备妥当了,这种大事哪里敢耽搁,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了。臣知道皇上爱吃蜜望子,北方没有这稀奇玩意,偏偏南方这季节又不成熟,特别嘱咐了市舶司从南洋运回来了一批,约莫着下午就该到宫里了。”刘峎笑着回应道。
在刘峎说话时,曹蕤的头微微扬起来了一点,紧接着衣袖就被王敬之死死拉住,趔趄着险些摔倒。
曹蕤怒容满面,狠狠地盯着王敬之,而后者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云淮的事,你们内阁怎么看?”常帝面无表情地问道。
慕溪平和李崇几人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不解,慕溪平低着头,试探着说道:“还...望陛下明示。”
“嗯,这是昨天夜里从云淮递上来的奏折,快马加鞭送到了王阁老那里去,就连朕也是刚刚才知道。”常帝瞥了一眼,刘峎立刻就心领神会,从帝阁中拿出了被他扔在地上的奏折,递给了慕溪平,几位内阁大学士一并挤着观看。
看完后所有人都是沉默不语,脸色晦暗。
“这七个河堤都是承平七年修的,甚至还有两个在前年才刚刚修缮过,寻常一座河堤修好后可用五十年到八十年,这才刚过去十二年,一次被雷给殛了七个,七个!”常帝斜眼睥睨着他们,怒极反笑。
“介阁老,你回去查查户部的账,算一算这七个河堤总共花了多少两银子。”常帝向着介渊静静地说道。
“承平七年,景山县三个河堤共花了四百五十万两,嘉雀县的四个河堤花了六百万量,合计一千零五十万两。”介渊垂眸说道。
“好记性,不愧是跟曾圣人读圣贤书的,连不是你任上的账都记得这么清楚,来,就由你来告诉李阁老,当年监修河堤的人是谁?”常帝冷笑着看着李崇。
李崇连忙跪倒在地,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官服,原本绣有仙鹤的一品文官服被汗水一浸,顿时变得模糊不清,看不出原来的图案样式。
“是时任工部的李言,李阁老的侄子,承平二年的进士,五年便做到了工部的侍郎。”介渊淡淡说道,话刚一出口,李崇就缩作了一团,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叩头谢罪。
“你谢什么罪?朕又没有治你的罪,李言去年就病死了,再而说,自古山泽川渎不可以循理夺之,现在看来,确实是老天在怪罪朕了。”常帝神情阴鸷,转过去身去,看向介渊,说道:“介阁老,你是朕的子侄,更是光寒阁大学士,先前担任这个职位的无一不是善断明察的能臣贤臣,你来说说,这个罪责应当是谁的?”
说着,常帝用余光去扫视依旧跪倒在地上的李崇,目光如刀。
国朝的殿阁大学士总共有七位,共是四文三武,文以文渊阁大学士为最,武以光寒阁为尊。李崇所任的武英殿是武阶大学士,此人虽然谈不上是什么王佐能臣,但也至少算是尽心尽力,因此常帝这么一问,让介渊不知道应当作何回答,他没办法说出违心的话来,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眉眼收敛,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常帝,活像一尊玉雕。
常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天大的不敬,脸色阴森,大步走回帝阁中。
“算了吧,好好回去歇歇,晚上还有年宴,辛苦了一年,总要让人过个好年吧。”常帝苦笑的声音从帝阁中传了出来。
“陛下,云淮洪灾的赈灾一事...”王敬之试探问道。
“这事你们内阁自己议!朕把权力交给了你们,还要再来问朕吗?你们拟了票,交由司礼监批红就是了!”阁中显然已经有些不悦,声音又抬高了几分。
所有人都不敢再说什么,相互看了一眼,纷纷离开了宸宁宫。
介渊走下丹墀时,回头望了一眼,只能看见屏风后看不清表情的常帝,不知道低着头又在想些什么,突然大笑起来,一如既往地喜怒无常。
今早内阁的会议结束了,他还不打算就此回去,他要再去一趟司天监,查查有没有关于当年“东宫案”的记载。他一直对这案子感到殊奇,当朝对此事是视为禁忌,就连父王也是讳莫如深,所以他打算自己去看看。